夜凉如水,月暗星稀。
确认温玲玲呼吸绵长,已然熟睡后,苏枝意悄无声息地起身。团子默契地化作小白影融入夜色担任警戒。
她熟门熟路地潜行至前进大队牛棚,躲过巡夜,靠近那间透出微弱光线的棚屋,叩响了约定好的暗号。
门被拉开一条缝,母亲陈听澜惊疑担忧的脸出现,迅速将她拉入,又合上门。
“枝枝!太危险了!” 陈听澜紧抓女儿的手。
苏父苏文渊也从土炕上撑起身,脸色憔悴,眼神却因女儿的突然到来而锐利起来:“出什么事了?”
苏枝意将一小袋精白面、一小袋玉米碴和几块腊肉放在炕沿。“爸,妈,先收好,别问来源。”
接着,她掏出那几张折叠的纸,郑重递给父母。
苏文渊和陈听澜看着手中那份远超时代的研究报告,心中的惊涛骇浪尚未平复。苏文渊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追问:“枝枝,这数据……到底是哪里来的?这绝不是你能……”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苏枝意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直视着父母,清晰而缓慢地说道:“爸,妈,这份数据,还有初步的抑制药配方,是我做的。”
“什么?!”
陈听澜失声低呼,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苏文渊拿着纸张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这几页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掉在地上。
棚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这是他们枝枝做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他们自己就是研究员,太清楚完成这样一份精准分析需要什么样的设备、知识和积累!他们的女儿,这下乡才多久?之前虽然聪明,也受他们熏陶对医药有兴趣,但绝无可能达到如此骇人听闻的水平!
苏文渊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女儿的灵魂,看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陈听澜则是满眼的惊骇与担忧,下意识地抓紧了女儿的胳膊,生怕她下一刻就会因为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胡话而被抓走。
然而,苏枝意就那样坦然地回望着他们,眼神里有他们熟悉的依赖,但更多的,是一种陌生的、历经沉淀的沉稳和决断。她没有丝毫闪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看着女儿那双清亮坚定、没有一丝虚浮的眼睛,苏文渊胸腔里那股基于学术严谨而产生的强烈质疑,竟奇异地、一点点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那是为人父母,在绝境中看到子女展现出惊人潜力和担当时,无法言说的、混杂着震撼、骄傲与心酸的情感。
不愧是他们的女儿!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尽管理智仍在疯狂叫嚣着“不可能”,但情感上,他们愿意去相信,愿意去抓住这根女儿递过来的、看似荒谬却可能是唯一希望的稻草。
苏枝意将父母眼中剧烈的挣扎和那最终悄然浮现的、带着痛色的骄傲尽收眼底。她心中微涩,知道这超出了他们的认知,但他们选择了信任。
她不再犹豫,压低声音,语速加快,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计划:
“爸,妈,这份抑制药的功劳,不能算在我头上。一个知青独立完成如此复杂的研究,没人会信,只会惹来无穷的调查和麻烦。”
她目光扫过父母,“这份功劳,必须是我们一家三口,是你们在艰苦环境下,凭借深厚的学术功底和永不放弃的研究精神,在发现了‘逍遥散’的危害后,指导我进行初步尝试,我们共同完成的。”
她将“共同”两个字咬得很重。
“我会想办法将这份‘研究成果’递上去。只要它被证实有效,这就是你们戴罪立功、争取回城的最有力筹码!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即使身处牛棚,你们依然心系国家和人民,默默做出了重大贡献!”
苏文渊和陈听澜彻底听懂了女儿的计划。他们相互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震惊和……一丝被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点燃的、久违的火焰。
这计划风险极大,一旦某个环节出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但……这或许是黑暗中唯一照进来的一线光。
陈听澜声音发颤,带着哽咽:“枝意,你……你这半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感觉女儿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岁,那种沉稳和谋略,让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感到心惊。
苏文渊没有说话,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女儿,仿佛要重新认识她一般。最终,他伸出因为长期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重重地按在女儿的肩膀上,喉咙滚动了几下,才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小心。”
千言万语,都融在了这两个字里。有担忧,有关切,有无法细问的隐忍和沉重。
苏枝意鼻子一酸,重重点头:“我知道。爸,妈,你们也要保重,等我消息。”
她不能再停留,再次紧紧拥抱了父母,然后决然转身,悄无声息地没入外面的黑暗。
牛棚内,苏文渊和陈听澜久久无法平静。他们看着那份女儿留下的“奇迹”,再回想女儿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和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只觉得这半年来,女儿身上发生的改变,可以用天翻地覆来形容。
苏枝意如同夜行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小院,确认温玲玲依旧睡得香甜,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她褪去沾染了夜露寒气的外衣,躺在冰冷的炕上,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父母在油灯下那震惊、骄傲又饱含担忧的眼神,以及牛棚里那压抑潮湿的气息。
想现在就把他们弄回城!
这个念头如同炽热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翻滚、冲撞。她手握着重磅的筹码,那足以改变父母命运、甚至拯救无数人的抑制药方,现在就安静地躺在她的空间里,触手可及。
只要把它交出去……
然而,理智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这股冲动。
(“主人,你心跳得好快,不开心吗?” 团子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奶音带着困惑。)
“不是不开心,是不能急。”苏枝意用意念回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开始条分缕析地审视现实:
第一就是时间对不上! 从她拿到“逍遥散”样品到现在,满打满算才过去两天。两天时间,一个没有任何高级实验设备支持的知青,就独立完成了一种复杂新型毒素的全面解析并拿出了有效抑制方案?
这已经不是天才可以解释,这简直是妖孽!贺祈宸会怎么想?他背后的力量会怎么想?必然会引起最深切的怀疑和调查,那她的空间、她的秘密,将暴露在极大的风险之下。
第二就是得有一个“研究”的过程。 即便是她为父母精心编造的“共同研究”剧本,也需要一个合理的、漫长的“研究周期”。
这需要时间来做铺垫,需要她在这段时间里,有意无意地展现出自己在“钻研”的迹象,需要让这个“发现”的过程显得合情合理,充满了偶然与必然的交织。
同样的时机也很重要。 开春,万物复苏,不仅仅是自然规律,也往往意味着政策的微调、人员的流动,是很多事情运作和推动的起始点。
在那样的时间节点,一份“酝酿”了数月、由身处逆境的研究员家庭“呕心沥血”取得的成果,其震撼效果和能被接受的程度,远非现在这样仓促抛出可比。
想到此处,苏枝意翻了个身,面对着糊着旧报纸的墙壁,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冷静的光。
不能交。至少现在绝对不能交。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必须沉住气。
她将那份急于让父母脱离苦海的心情,狠狠地压回心底深处。现在需要的是耐心,是蛰伏,是精心编织一个无懈可击的“故事”。
等开春吧。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等到冰雪消融,草木萌发,等到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时候。到那时,再将这份凝聚了未来科技与当下智慧的“礼物”,连同那份为父母量身定制的“功劳”,一同送上。
她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急切与锋芒尽数收敛。
现在,她需要做的,是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布好陷阱,等待那个最恰当的时机。而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她还可以做很多事,比如,进一步“完善”那份抑制药的“研究过程”,比如……让自己在这个时代,扎下更深的根。
夜,还很长。但她心中的路,已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