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空间不大,弥漫着淡淡的汽油味和旧皮革的气息。
苏枝意将背包放在膝上,双手虚拢着,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田野和村落轮廓。
贺祈宸坐得笔直,似乎在闭目养神,但苏枝意能感觉到,他的警觉性丝毫未放松。
小刘是个闲不住嘴的,车开稳了便开始找话:“苏同志,你这趟去县里,是又有啥新方子要琢磨了?还是去给人瞧病?”
他透过后视镜看了苏枝意一眼,满是佩服,“你上回给铁蛋家娃用的那个退热贴,可灵了!公社卫生所的王大夫还打听呢。”
“不是新方子,一点私事。”苏枝意不欲多谈,但语气并不生硬。
“哦哦,私事,私事。”小刘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说道,“贺团长,您这次来咱们这儿,是视察工作吗?我看您对苏同志的事可真上心。”他这话说得直白,带着乡下人特有的淳朴和好奇。
贺祈宸睁开眼睛,目光平静地看向后视镜里小刘好奇的脸,言简意赅:“顺路。”
两个字,堵住了小刘后续所有可能的八卦。小刘讪讪地笑了笑,专心开车,不敢再多话了。
车厢里恢复了安静,只有引擎声和车轮碾过不平路面的沉闷声响。
苏枝意依旧看着窗外,夜色已完全降临,远处偶尔有零星灯火,像旷野中孤独的眼睛。
贺祈宸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感官全开,留意着车外的任何异常动静,也留意着身侧苏枝意每一丝细微的气息变化。
她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一个即将去见能决定父母命运的大人物、背负着沉重秘密的年轻姑娘。
这份远超年龄的沉静,让他欣赏,也让他心底那根弦绷得更紧——她越是不露声色,意味着她押上的赌注可能越大,后续的风浪也可能越急。
吉普车在黑暗中颠簸前行,像一叶孤舟驶向莫测的深海。
两人并肩而坐,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无形的壁垒,各自守护着不能言说的那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小刘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小声提醒:“贺团长,苏同志,前面快到岔路口了,往左是去县火车站,往右是绕小路去邻县。咱们……?”
“去火车站。”贺祈宸睁开眼,声音清晰。
“好嘞!”
苏枝意听着他们的对话,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自己虚握的手上。
火车站,意味着更远的旅途,更正式的会面场合。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将最后一丝因为未知而产生的细微波澜压回心底。
吉普车拐上左侧更宽阔些的砂石路,朝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几点稀疏灯火的县镇方向加速驶去。
车轮卷起的尘土,迅速被浓重的夜色吞噬。
吉普车在县里的火车站那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前刹住。
站前广场空荡荡的,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惨淡的光晕。
远处的铁轨隐没在浓重的夜色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悠长而空洞的汽笛,更添几分冷清。
小刘跳下车,殷勤地想帮两人拿行李——其实也就是贺祈宸那个旅行包。
苏枝意依旧抱着她的小背包,率先推开车门,扑面而来的寒气让她微微眯了下眼。
“小刘,辛苦了,回去路上慢点。”贺祈宸对小刘交代了一句,同时递过去一个眼神。
小刘立刻会意,这是让他回去后不多嘴的意思,连忙点头:“明白,贺团长!苏同志,一路顺风!”
看着小刘的吉普车调头驶入黑暗,贺祈宸转向苏枝意:“你在这等一下,找个背风的地方。我去取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意味。火车站门口零星有几个裹得严实、蜷缩在行李上打盹的旅客,还有一些行色匆匆、面无表情的身影。
这环境谈不上安全,但也算在可控范围内。
苏枝意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抱着包走到售票厅外一根粗大的水泥柱子后面,这里避开了直吹的穿堂风,也能将周围情况收于眼底。
她背靠着冰冷的水泥柱,目光平静地扫视着站前广场和出入口。
贺祈宸很快消失在售票厅门口。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每一秒都被寂静和寒意拉长。
苏枝意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以及柱子后面几个等车人压低的、带着浓重方言的交谈。
她的手指在背包粗糙的帆布面上轻轻划过,意识却仿佛抽离了一部分,沉入那片绝对静谧的空间。
「到火车站了?」小团子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鼻音,「啧,这地方的能量场真杂乱……还有股铁锈和煤灰味儿。主人,那个贺冰块儿呢?怎么把你一个人扔这儿了?太不绅士了!要不要我悄悄放点‘威慑’气场,让那些偷偷瞄你的家伙离远点?」
「他取票去了。安静待着,别捣乱。」苏枝意在意识里回应,语气平淡。
她确实察觉到有几道目光隐晦地扫过她这个孤身站在角落的年轻女性,但并未感觉到实质的恶意或威胁,更多的是麻木的好奇。
「哼,不识好狼心!团子这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万一有不开眼的……算了算了,知道你嫌我吵。」小团子嘟囔着,声音低了下去,但苏枝意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般的气息悄然萦绕在她身周,隔绝了部分外界的窥探和寒意。
这家伙,嘴上抱怨,动作倒挺快。
没过多久,贺祈宸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售票厅门口。
他手里拿着两张硬质的火车票,步履沉稳地穿过昏黄的灯光,径直朝她走来。
即便穿着便装,他走路的姿势也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笔挺和利落,在杂乱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票拿到了。”他在她面前站定,将其中一张票递给她,“今晚十一点半的车,硬卧。我们得在候车室等一个多小时。”
苏枝意接过车票,借着微弱的光线看了一眼。
她将车票和介绍信一起放进棉袄内袋。“嗯。”她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贺祈宸看着她平静收起车票的动作,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没有不安,没有疑问,甚至连对漫长旅途和硬卧条件的最基本好奇都没有。
这种超越年龄的镇定,有时让他觉得无需多言,有时又让他想探究那平静水面下究竟藏着多深的心思。
“候车室人多眼杂,跟紧我。”他没再多说,提起自己的旅行包,示意苏枝意跟上。
两人前一后走进嘈杂拥挤的候车大厅。
浑浊的空气混合着汗味、烟草味、食物气味和各种方言的嗡嗡声扑面而来。
长条木椅上坐满了人,地上也堆放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裹,几乎无处下脚。
贺祈宸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很快在靠近检票口、相对人少一些、且背靠墙壁的角落发现了一小块空地。
他侧身护着苏枝意,凭着过人的气势和不容置喙的肢体语言,硬是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路,走到了那个角落。
“站这里,别乱走。”他将自己的旅行包放在脚边,挡在外侧,身体则微微侧向苏枝意这边,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带有保护意味的姿态。
他没有坐下,就那么站着,身姿笔挺如松,目光沉稳地观察着周围流动的人群,像一头警惕的头狼圈定了临时的领地。
苏枝意依然站在他划定的范围内,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怀里依旧抱着她的小背包。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和浑浊的空气,但身前这道沉默而坚实的身影,却莫名地将大部分纷扰隔绝在外。
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沾了些泥点的棉鞋鞋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时间在混杂的气味和噪音中缓慢流淌。广播里时不时响起带着浓重口音、夹杂着电流杂音的列车到发通知。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高声争论,有人蜷缩着沉睡。
苏枝意始终安静地站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贺祈宸也一直保持着站姿,几乎没有移动过。
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候车室里每一张面孔,评估着潜在的风险。
偶尔,他的目光会落在身前女孩低垂的发顶,停留片刻,再移开。
她太静了,静得让他偶尔会生出一丝错觉,仿佛她不是要去进行一场可能改变许多人命运的会面,而只是寻常地出趟门。
终于,广播里传来了他们那趟列车的检票通知。
贺祈宸提起旅行包,回头看了苏枝意一眼:“走了。”
苏枝意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迷惘或困倦,只有一片清明的沉静。
她抱紧背包,跟在他身后,再次汇入涌向检票口的人潮。
穿过拥挤的通道,踏上冰冷的水泥站台。
夜风更急,带着铁轨特有的金属和机油气味。
一列墨绿色的、看起来无比漫长的火车静静地卧在轨道上,车厢窗口透出昏黄的光,像一串被遗落在荒野的、疲惫的灯笼。
贺祈宸对照着车票找到车厢号,拉开车门,让苏枝意先上。
车厢连接处冷风飕飕,弥漫着煤烟和旧皮革的味道。
硬卧车厢里光线暗淡,已经有一些乘客在整理行李或爬上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