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熹微。
苏枝意几乎一夜未眠,脑海中反复推演着那份抑制药方可能引发的种种波澜,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才勉强合眼。起身时,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精神却因有了决断而异常清明。
她如常和温玲玲一起吃了早饭。温玲玲心思细腻,看出她眉宇间的疲惫,将温热的粥推到她面前,柔声道:“枝意,昨晚没睡好?脸色有些差。要不今天就在屋里歇歇?”
苏枝意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可能就是琢磨事情多了点。卫生室那位老爷子还得去看看。”
匆匆用完早饭,她便径直朝卫生室走去。
推开卫生室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清晨微凉的空气裹挟着淡淡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
只见陈老爷子已经自己坐了起来,背对着门口,正努力地、一下下抚平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他的动作缓慢而认真,仿佛想将那难以抚平的生活褶皱,连同自己的落魄,都一并尽力抹去。
听到开门声,陈老动作一顿,有些慌乱地转过身。看到是苏枝意,他混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感激的光,但那光芒很快又被一种更深沉的不安所取代。
他嘴唇嚅动了几下,干裂的唇皮微微颤抖,才发出沙哑的声音:“苏……苏医生,您来了。”
“老爷子,今天感觉怎么样?”苏枝意压下心中的杂念,走上前,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去探他的脉搏。
老人却下意识地将手往后缩了缩,随即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将枯瘦的手腕递了过来,声音带着急切:“好了,好了很多了!
身上有劲儿了,头也不疼了。苏医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他喉咙哽咽,后面感激的话堵在嘴边,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苏枝意仔细诊脉,指下的脉搏确实比前几日平稳有力了许多,炎症已基本消退。“恢复得不错,但底子还虚,需要再静养些时日巩固一下。”
听到这话,老人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显出一种近乎惶恐的焦急。他不安地看了看窗外的村落,又看了看这间虽然简陋却为他提供了短暂庇护的卫生室,双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粗糙的床单,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抬起眼,目光里充满了恳求与决绝,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苏医生,我……我知道我好了。我、我想回牛棚去了。”他顿了顿,混浊的眼球蒙上了一层更深的水光,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不能再待了,一天也不能再待了!您是个菩萨心肠的好孩子,可我这身份……我这身份就是个火炭,挨着谁就烫着谁啊!我不能……不能连累您,不能给您招来一丁点儿麻烦!”
那声“连累”,他说得极其艰难,仿佛有千斤重。在这风声鹤唳的年代,他太清楚自己身上那无形的烙印意味着什么。苏枝意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不能恩将仇报,让她因为收留照顾自己而沾染上任何污名与非议。
苏枝意看着老人眼中那份深深刻入骨髓的恐惧、感激与近乎固执的坚持,心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
她明白,这并非客套,而是残酷现实下最无奈也最真诚的考量。
她只是沉默地转过身,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将她之前特意备下的、不易存放却顶饿的粗粮饼子,一小罐自己腌的咸菜,还有几包预防风寒、固本培元的草药,仔细地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包裹好,系得结实实。
然后,她将这个沉甸甸的布包,不容拒绝地塞到老人微微颤抖的手中。
“老爷子,”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您的意思,我懂。回去可以,牛棚阴冷潮湿,这些东西您务必带上。
按时吃东西,药也别断了。若是身上再觉得不爽利,无论什么时候,想办法捎个信给我。”
她看着老人瞬间泛红的眼眶,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道:
“在我这儿,只有病人,没有连累。救您,是我的本分。”
老人低头死死咬着牙,下颌绷得紧紧的,混浊的泪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粗糙的布包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最终,只是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枝意没有再说什么,她默默地搀扶起身体依旧虚弱的老人,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将他送出了卫生室。
苏枝意站在门口,望着陈老的身影消失在村路尽头,这才转身回到卫生室内。
木门轻轻合上,将外界的光亮与声响隔绝。方才还有人息的房间,此刻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张临时支起的床铺已经空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仿佛从未有人躺过。只有空气中尚未散去的草药味,证明着这里曾经收治过一位重病的老人。
她走到床铺前,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床单。老人临走前那惶恐而坚决的神情,那句沉甸甸的“不能连累您”,还在她耳边回响。
她能治病救人,却治不了这时代烙在人心上的恐惧。
她能研制解药,却解不开这无形却坚固的枷锁。
苏枝意缓缓在床沿坐下,环顾这间简陋的卫生室。
苏枝意不知在空荡的卫生室里坐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温玲玲带着些许喘息的呼唤:
“枝意!枝意你在里面吗?”
话音刚落,卫生室的门就被“哐当”一声推开,温玲玲脸上带着跑动后的红晕,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语气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急切:
“枝意!信!婷婷从京都寄信来了!”
苏枝意回过神,接过那封厚厚的信。和温玲玲一起坐下,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纸有好几页,盛婷婷的字迹比平时潦草许多,仿佛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激动:
“枝意、玲玲:
见字如面,一路平安到答。
但是我真是……快被我二叔一家气炸了!!!”
开篇就是三个大大的感叹号。
“你们是不知道,我爷爷根本不是什么旧病复发,是被我二叔和他那个好儿子给活活气进医院的!就为了争抢单位里一个什么进修名额,父子俩在我爷爷跟前大吵大闹,把我爷爷当场气得中了风,送到医院时人都昏迷不醒了!”
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盛婷婷的愤怒。
“等我紧赶慢赶回到家,医院那边甚至都让家里‘准备后事’了……我二婶还在那儿假惺惺地哭,说什么老爷子没福气……我当时真是杀了他们的心都有!”
看到这里,温玲玲的心都揪紧了。
“万幸啊!枝意、玲玲!真是万幸!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就记起,我走时你塞给我那个小药瓶,说是关键时刻能救急的安宫丸。
我也顾不上那么多,死马当活马医,求着医生想办法给爷爷喂了下去……”
接下来的字迹明显激动得有些颤抖:
“奇迹!真的是奇迹!!!连医生都说这是奇迹!爷爷服药后不到半天,居然就慢慢醒过来了!虽然现在说话还不太利索,需要慢慢恢复,但命绝对是保住了!
主治医生都惊呆了,反复问我给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枝意,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你的药,救了我爷爷的命!!!”
信的最后,盛婷婷的语气终于轻松了一些:
“现在爷爷情况稳定了,有我爸妈看着。等我这边事情处理完,一定尽快回去。枝意、玲玲,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好多好多好吃的!好好谢你们!
—— 差点被气死又差点被吓死,但现在总算活过来的婷婷”
看完信,温玲玲拍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吓死我了,还好还好,婷婷的爷爷救回来了!枝意,你那是什么药啊,也太神了!”
苏枝意也微微松了口气,小心地将信纸折好。她当初给盛婷婷那颗安宫丸,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还是用上了。
温玲玲忍不住在旁边小声喃喃:“不知道婷婷还回来过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