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布拉格之战的胜利,如同给略显疲态的大清帝国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太子胤礽的声望也随之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朝野上下,称颂太子“英明果决”、“知人善任”的声音不绝于耳。康熙帝更是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对太子的满意,赏赐也格外丰厚,甚至将一柄先帝爷御用的白玉如意赐给了胤礽,其寓意不言而喻。
毓庆宫门前,一时车水马龙,前来道贺、攀附的官员络绎不绝。连带着年仅四岁的嫡子弘暄,也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时不时就有命妇入宫向元锦请安时,不忘夸赞一句“小皇孙聪慧灵秀,颇有殿下之风”。
这一日,难得清静片刻,胤礽抱着弘暄在书房临窗的炕上玩耍,元锦则在一旁查看内务府送来的新一批贡缎料子,准备给父子俩做几身夏衣。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屋内暖意融融,一派温馨和睦。
弘暄摆弄着一个精致的鲁班锁,这是戴梓近日特意做来给他启蒙的玩意儿。小家伙手指灵活,竟也解得有模有样,时不时还举起锁块,对着阳光看,嘴里嘟囔着:【亮亮…里面有道道…】
胤礽看着儿子专注的小模样,心中满是骄傲,对元锦笑道:【瞧这小子,倒有些格物的天赋,将来或可继承戴先生的衣钵。】
元锦抿嘴一笑,正要答话,却见弘暄忽然放下鲁班锁,爬到胤礽身边,仰着小脸,学着他平日皱眉的样子,奶声奶气地问:【阿玛,为什么那些大胡子爷爷(指前来拜见的大臣),以前不见来,现在天天来?他们是不是也喜欢阿玛造的炮炮,想来要?】
童言无忌,却让胤礽和元锦脸上的笑容同时微微一滞。
胤礽摸了摸儿子的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们不是来要炮的,是来看阿玛的。因为阿玛最近做对了一件事,帮朝廷打退了坏人。】
【哦。】弘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拿起鲁班锁摆弄,小脑袋瓜努力思考着,忽然冒出一句,【那他们是不是像……像我和哥哥玩滚珠子,珠子咕噜咕噜都往一个洞洞里跑呀?】他努力比划着弹珠滚向同一个洞口的轨迹。
孩童天真烂漫的比喻,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了胤礽和元锦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上!结党营私,功高震主!这是为君者,尤其是像康熙这样雄才大略又正当盛年的皇帝,最为忌讳的事情!
胤礽眼神瞬间深沉了许多。他挥挥手,让乳母将弘暄带下去吃点心。书房内只剩下他和元锦二人,方才的温馨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锦儿,】胤礽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暄儿的话,你也听到了。如今这情形,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啊。】
元锦放下手中的料子,走到他身边坐下,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殿下是担心…皇阿玛那里?】
胤礽苦笑一声,目光投向窗外那些刚刚离去的官员轿辇留下的痕迹:【皇阿玛春秋鼎盛,最忌讳的,便是臣子结党,尤其是太子结党。如今我声望愈隆,依附者众,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八弟他们,恐怕正等着我得意忘形,犯下大错。】
【殿下能想到此节,便是清醒。】元锦柔声劝慰,【只要我们行事谨慎,不授人以柄,皇阿玛圣明烛照,必能体察殿下忠心。】
【光是谨慎还不够。】胤礽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必须主动做些什么,打消皇阿玛的疑虑,也堵住悠悠众口。】
正说着,何柱儿进来禀报,说是雍郡王胤禛来了。
胤禛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面孔,行礼后便直接道:【太子殿下,臣弟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商。关于此次西北战事有功人员的封赏细则,吏部与兵部拟了个条陈,臣弟觉得…有些地方,颇为不妥。】他说着,将一份奏折草稿递了上来。
胤礽接过一看,眉头渐渐皱起。条陈中,对于前线将士如费扬古及其部下的封赏还算公允,但涉及到后方人员,尤其是戴梓、以及由胤礽和胤禛提拔起来的一批负责后勤、督造的技术官员,叙功之厚,擢升之快,明显超出了常规。尤其是对戴梓,竟直接提议擢升其为工部侍郎!
【这…这是谁拟的条陈?】胤礽沉声问道。
胤禛冷笑:【自然是那几位平日里最会揣摩上意、歌功颂德的老大人。他们这是要把殿下架在火上烤。】
意图再明显不过!若是胤礽顺水推舟批准了这份条陈,必然落个“任人唯亲”、“厚赏私党”的口实。若他驳回去,又恐寒了功臣之心,尤其会让人觉得太子不能庇护下属。
【好一招阳谋!】胤礽将条陈重重拍在桌上,【这不仅是想坐实孤‘结党’之名,恐怕更深一层,是想把戴梓和他所代表的‘格物’之学,架在火上烤!一旦将他们破格提拔至工部侍郎这等要职,那些守旧老臣攻讦的炮火,便会从孤身上,蔓延至整个格物之学!届时,‘奇技淫巧’、‘动摇国本’的帽子扣下来,刚有起色的格物院恐将夭折!】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不仅是党争,更是一场对“科技”本身合法性的围剿。
元锦在一旁静静听着,此时忽然开口道:【殿下,四爷,妾身倒有个想法。此次乌兰布拉格之战,戴先生所铸之火炮、妾身所献之减震器,乃至四爷整顿之后勤,皆可谓‘格物’之力克敌制胜之明证。戴先生等人,其志不在高官厚禄,而在钻研技艺,利国利民。殿下何不以此战为例,奏请皇阿玛,不急于给予他们过高官爵,而是顺势请求扩大‘格物院’之规模,增设专项经费,允其招募更多匠人、学子,不仅研习火器,更可延展至农桑、水利、舟车等民生国计之方方面面。如此,既彰显朝廷重实务、兴科技之心,又将功臣置于一个更能发挥其才干的清贵位置,避免过早卷入朝堂纷争。对于其他有功官员,亦可厚赏金银田宅,官职升迁则按部就班,以示公允。】
元锦心中暗忖,将格物院置于相对独立的位置,而非权力漩涡中心的六部,不仅能避当前之祸,更深层的用意是,将来若要引入西洋算术、历法乃至格物新知,在一个专设的、专注于技术研究的机构内进行,所面临的阻力会比在传统的官僚体系中小得多,也更能以“实用”而非“道统”的角度来评判其价值。这相当于为未来的“新知”建立一个缓冲区和试验田。
胤礽闻言,眼中顿时一亮:【妙啊!锦儿此计,可谓两全其美!既安抚了功臣,又将他们的作用引向更广阔的领域,于国于民有利,也彰显了孤以国事为重的胸怀!】他越说越兴奋,【对!孤还要主动奏请,将此次战役中缴获的部分准噶尔兵器、以及我军使用新式火器的详细战例,一并交付格物院研究,以期取长补短,精益求精!这比单纯的加官进爵,意义深远得多!】
胤禛也微微颔首,冷硬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丝:【太子妃娘娘思虑周全。如此,既可堵住那些说殿下只顾军功、不重文治的嘴,又将科技兴邦之策向前实质性地推进了一步。臣弟附议。】
策略既定,胤礽立刻行动。他亲自重新拟定了封赏方案,在早朝之上呈报康熙。果然,那份刻意拔高的条陈引起了部分御史的微词,但胤礽不待他人攻击,便主动陈情,慷慨陈词,强调“科技之力乃强国之本”,并以乌兰布拉格之战为实证,奏请大力扩充格物院,将戴梓等技术人才置于院中,专司研究,其待遇比照高官,而官职则暂缓晋升,以示重才务实、着眼长远之意。
康熙帝端坐龙椅,静静听着太子的陈述,目光深邃难辨。当胤礽说到“儿臣以为,相较于一时之官爵,一个能让英才尽展所长、利泽千秋的格物之院,更是朝廷对功臣最大的褒奖与尊重,亦是我大清国力绵长之根基”时,康熙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准奏。】康熙帝最终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太子所奏,老成谋国。格物院扩建事宜,便由太子一并督办。望尔等不负朕望,切实研发出利国利民之器。】
【儿臣遵旨!】胤礽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这一关,算是平稳度过了。他眼角余光瞥见站在下方的胤禩,对方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握着笏板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退朝后,胤礽回到毓庆宫,心情舒畅了许多。他将朝堂上的经过说与元锦听,末了感慨道:【锦儿,今日若非你提醒,孤险些中了他们的圈套。】
元锦微笑道:【妾身不过是旁观者清。倒是殿下,能如此迅速果断地调整策略,化险为夷,才是真本事。】
这时,弘暄跑进来,手里举着一个刚刚拼好的、更加复杂的鲁班锁,兴奋地喊道:【阿玛!额娘!看!暄儿全解开啦!】
胤礽笑着抱起儿子,看着他那双酷似元锦的明亮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更沉重的责任。他不仅要守护这江山社稷,更要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情与清醒。
【好暄儿,真聪明。】胤礽亲了亲儿子的脸颊,【不过,解开锁不算最难,最难的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紧,什么时候该松,什么时候该把锁里的机关,用在最该用的地方。】
弘暄眨巴着大眼睛,似懂非懂。
元锦在一旁听着,明白胤礽这话既是说给儿子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朝堂之上的权衡与把握,就如同这鲁班锁一般,需要极高的智慧和定力。
接下来的日子,胤礽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了格物院的扩建中。他亲自选址(定在了西苑一处相对独立安静的院落),核定章程,从内帑和户部协调款项,并让戴梓负责招募有志于格物之学的年轻人才。元锦也时常提出一些建议,比如将研究领域细化为兵工、机械、农桑、医药等不同科目,并建议设立严格的档案管理制度,确保研究成果能积累和传承。
就在格物院初具雏形,一切看似步入正轨之际,一份从江南悄然送至胤禩府上的密报,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再次激起了涟漪。
密报的内容很简单:奉命暗中监控与戴梓有过接触的西洋传教士的探子回报,近日有一名自称来自英吉利国的商人,通过广州十三行的关系,携带一批包括天文仪器、数学书籍和若干奇巧机械在内的货物进京,似乎有意与格物院接触,尤其是想拜访戴梓。
胤禩看着这份密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西洋人…格物院…】胤禩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冷光,【太子爷,你欲以‘格物’强国,其志可嘉。然则,西洋之学,仅止于奇技淫巧乎?其数理、其天文、其舆地,乃至其教义,若随之悄然流入,动摇我大清立国之根基,混淆圣人之纲常,这后果…你可担待得起?】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回,我便让你尝尝,这‘开门揖盗’的滋味。何须我亲自出手,只需让那些恪守祖制的老臣们,嗅到一丝离经叛道的气息,便是矣。】
他低声吩咐心腹:【去,给咱们的御史老爷们,还有宫里那些念旧的老人家,稍稍透点风去。就说,太子爷办的格物院,如今可是热闹得很,连红毛洋人都慕名而来了。这交流学问是好事,但也得谨防…泥沙俱下,莫要让那些域外邪说,污了我大清文华正统之地。】
一股新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而此时的毓庆宫,还沉浸在格物院顺利推进的忙碌与希望之中。弘暄最近又迷上了元锦让人做的地球仪,整天围着转,问着“为什么我们不掉下去”之类的古怪问题。
元锦看着儿子好奇的模样,心中却有一丝隐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西方科技将带来的巨大变革,但也深知其伴随的思想冲击在这个时代是何等敏感。她指着地球仪上大清的位置,对弘暄柔声道:【暄儿,这是我们住的地方,很大很大。外面呢,还有好多别的国家,他们有些东西很厉害,但我们不能什么都学,要挑能让我们自己变得更强大的来学,知道吗?】弘暄懵懂地点点头。元锦知道,与西方接触的大门一旦打开,风雨必将随之而来。
胤禩播下的那颗名为“猜忌”的种子,已悄然落入“格物”与“西洋”这片刚刚开垦的土壤中。风雨欲来,而这场风雨的目标,直指毓庆宫和它竭力推动的新生事物。元锦对弘暄关于地球仪的那番叮嘱,仿佛一句谶语,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