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在西苑挂牌成立后,果然吸引了不少对新奇事物感兴趣的年轻官员和学子。戴梓虽无意官场,但有了太子支持的独立研究场所和充足经费,更是如鱼得水,整日带着几个招募来的助手,不是埋头演算,就是叮叮当当地敲打各种模型,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一日,胤礽和元锦带着弘暄前来视察。弘暄对格物院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瞪大眼睛看着那些复杂的图纸和奇形怪状的模型,小手想摸又不敢摸。
【戴爷爷,这是什么?】弘暄指着一个带有许多齿轮和摆锤的装置问道。
戴梓难得露出慈祥的笑容,耐心解释道:【回小阿哥,这是老夫正在琢磨的‘自行磨’,若能成,或可借水力或风力自动磨面,省去许多人畜之力。】
【自己会动?】弘暄觉得神奇极了,【像我的小马车一样吗?】
【原理相通,只是更大,更有用。】戴梓点头。
胤礽在一旁看着,对元锦低声道:【看来此处确是戴先生用武之地。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元锦微笑颔首,目光却扫过院中一些年轻学子正在翻阅的书籍,其中竟有几本明显是西洋文字的译本,内容涉及几何、力学。她心中那份隐忧又悄然浮现:开放的步伐,是否能赶得上守旧目光凝聚的速度?
就在这时,何柱儿匆匆进来,在胤礽耳边低语几句。胤礽眉头微挑,对元锦道:【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个英吉利商人,唤作约翰的,已经抵京,通过十三行的关系递了帖子,想拜访格物院,并进献一些‘西洋奇器’。】
元锦心下一紧:【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皇阿玛已知晓此事,态度颇为开明,只说‘奇器淫巧,观之无妨,择其善者而用之便可’。】胤礽沉吟道,【既然皇阿玛不反对,孤便准其所请,三日后在格物院偏厅接见他,也让戴先生等人一同看看,或许真有可借鉴之处。只是…】他顿了顿,【需得谨慎,场面不宜过大,你我也需在场。】
三日后,格物院偏厅。英吉利商人约翰是个高鼻深目的红发男子,穿着略显古怪但面料考究的西装,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态度恭敬中带着商人的精明。他带来的几只大箱子一打开,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中有做工精致的自鸣钟,比宫内现有的更小巧精准;有望远镜,视距远超当下清军所用;还有一套复杂的杠杆滑轮组,演示起来竟能轻松吊起沉重的石锁;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黄铜制成的、刻满精密刻度的“象限仪”,约翰声称此物用于测量角度和距离,于航海、测绘乃至炮术瞄准皆有奇效。
戴梓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几乎是扑到那架象限仪前,仔细端详,不时与约翰用简单的词汇和手势交流着。其他几位格物院的助手也围拢过去,啧啧称奇。
胤礽和元锦坐在上首,默默观察着。胤礽对那望远镜和象限仪显然极有兴趣,这直接关系到军事。元锦则更留意那些机械原理的演示,思考着其在民生方面的应用潜力。
弘暄被胤礽抱在怀里,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奇怪东西和那个“红毛叔叔”,既害怕又好奇,小脑袋埋在胤礽颈窝,又忍不住偷偷睁眼看。
【阿玛,那个圆圆亮亮的东西(指象限仪),为什么转来转去?】弘暄小声问。
【那是用来测量的,就像…就像额娘教你看地图,要知道山有多高,路有多远,可以用它。】胤礽尽量用儿子能懂的语言解释。
【哦…】弘暄似懂非懂,又指着那套杠杆滑轮,【那个棍棍和轮轮,为什么能拉起那么重的石头?比何公公力气还大!】
元锦闻言,心中一动,柔声接口道:【暄儿看得很仔细。那是因为用了巧劲,就像你用小棍子撬动大石头一样,找准了支点,就能省很多力气。这些轮子和绳子,也是同样的道理。】
【巧劲…】弘暄重复着这个词,小眼睛盯着那套装置,似乎在努力理解。
约翰见状,连忙赔笑讨好道:【尊贵的小王子真是聪慧!我们西洋格物之学,在英吉利乃至欧罗巴,皆受王室与学术机构推崇,正是研究这天地万物之间的规律…小人此次东来,亦怀揣与贵国学术交流之热忱。若太子殿下和小王子喜欢,这些仪器,小人愿意敬献!】
胤礽不置可否,只淡淡道:【阁下美意,孤心领了。格物院旨在博采众长,研制利国利民之器。阁下这些仪器确有精巧之处,不知其原理图纸,可否一观?】
约翰脸上笑容一僵,随即掩饰道:【殿下明鉴,这些乃是我国工匠不传之秘…不过,若殿下有意深入交流,小人或可牵线,邀请我国更多学者前来…】
话中之意,显然是不愿交出核心技术,只想做器物贸易乃至更深层次的渗透。胤礽和元锦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了然。
接见结束后,胤礽命人将约翰带来的仪器暂时封存于格物院,容后细研,并厚赏了约翰,但对其提出的进一步“交流”请求,则未置可否。
回到毓庆宫,胤礽屏退左右,与元锦商议。
【此人所图非小。】胤礽沉声道,【其所献器物,确为精良,尤其那象限仪与望远镜,于军国大事有益。然其只愿售器,不愿传技,长远看来,并非强国之道。】
元锦点头:【殿下所虑极是。西洋技艺先进,我等不可闭目塞听,但若只知购买、模仿,终究受制于人。关键在于‘消化’二字,需知其所以然,方能融会贯通,乃至超越。戴先生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恐怕不是几件成品,而是其背后的数理原理、制造方法。】
【正是此理。】胤礽叹道,【然如何获取这些原理方法,却非易事。强求不得,利诱亦难。】他想起约翰那闪烁的眼神,心中升起一丝烦躁。
这时,弘暄抱着一个刚才约翰作为小礼物送他的、一个拧紧内部机关(类似小型钟表弦力结构)后会自己弹跳的金属蚱蜢玩具,玩得不亦乐乎。他拧紧机关,看着蚱蜢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跳,咯咯直笑。
【额娘,你看!蚱蜢自己会跳!】弘暄献宝似的把蚱蜢举到元锦面前,【比真的蚱蜢还乖!】
元锦接过蚱蜢,看了看那简单的机关结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将蚱蜢还给儿子,状似无意地问:【暄儿,你说这蚱蜢为什么拧紧了机关就能自己跳呢?】
弘暄歪着头,摆弄着蚱蜢,试图把它拆开看看,可惜力气不够:【嗯…里面有…有劲道!像弓弦一样,拉满了就弹出去!】
孩童的话再次点醒了元锦和胤礽!
【弓弦…机关…】胤礽喃喃道,【锦儿,你的意思是…】
元锦眼中闪烁着光芒:【殿下,我们或许不必急于求成,非要立刻得到最核心的机密。可以从这些看似‘小道’的奇巧玩物入手。其结构相对简单,便于拆解研究,其中蕴含的力学、机械原理却是相通的。让格物院的学子们,从研究这自鸣钟的齿轮、这机关蚱蜢的机括开始,由浅入深,逐步掌握其规律。同时,可让戴先生重点攻关那象限仪和望远镜的仿制与改良,即便一时达不到原品的精度,也是一个极好的学习过程。至于那个约翰…】
她顿了顿,【或许可以换个思路。他不是想做生意、想传播他们的学问吗?我们可以答应他有限的、可控的交流。比如,允许他在京城开设一个小的‘展示馆’,陈列西洋器物,允许格物院的人员定期前往观摩、请教,甚至可以用我们的一些特产(如瓷器、丝绸)或他们感兴趣的东方知识(如部分中医、农学知识)作为交换,换取一些基础的书籍、图纸或口头的讲解。但必须立下规矩,一切交流需在格物院备案并受监督,严禁私下传授涉及我朝军国机密及有违纲常之内容。】
胤礽越听眼睛越亮:【循序渐进,以我为主,有限开放,取我所需…好!此策甚妥!既不至于因噎废食,关闭向西洋学习之门,又能将风险控制在最小范围,更能切实提升我自身之格物水平!】他激动地握住元锦的手,【锦儿,你真是孤的贤内助,更是大清的智囊!】
策略既定,胤礽便依计而行。他再次召见约翰,提出了大清方面的条件。约翰虽然对不能直接进行更深入、更自由的传播感到有些失望,但能在天子脚下开设展示馆,与大清官方机构建立固定联系,已是前所未有的突破,权衡利弊后,便爽快答应下来。
消息传出,果然在朝野引起了一番议论。这日早朝,一位素以保守着称的郝御史便出列奏道:“皇上,臣闻格物院近来与西洋商人过从甚密,竟准其开设展示馆,陈列奇技淫巧之物。我中华乃天朝上国,文物制度远超西洋,何须效法蛮夷?长此以往,恐士子沉迷机巧,玩物丧志,有伤我朝敦本务实之风!臣恳请皇上明察,禁绝此等歪风!”
胤礽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出列答道:“郝御史所言,儿臣不敢苟同。西洋器物之利,乌兰布拉格一战已有明证。其望远镜可远观敌情,象限仪可精算炮位,皆于军国大事有益。格物院与之交流,乃为‘师夷长技以制夷’,取其实用,弃其糟粕,何来玩物丧志之说?皇阿玛曾言‘观之无妨,择善而用’,儿臣正是遵此圣意而行。若因噎废食,闭目塞听,方是误国之举!”康熙帝听罢,微微颔首,并未责备太子,只淡淡道:“太子所言有理。格物院之事,朕已知之,尔等不必多言。”虽压下了明面争议,但殿中不少老臣脸上,仍是不以为然的神色。
有称赞太子开明务实的,也有暗地里非议其“引入夷技,有失体统”的。胤禩那边更是暗中煽风点火,暗示太子与西洋人过往甚密,恐生后患。
然而,由于康熙帝明确表示了支持态度,且格物院的交流活动严格限制在技术层面,并有严密监管,那些非议一时也掀不起太大风浪。倒是格物院内的学习研究氛围空前高涨,戴梓带着助手们,对着那些西洋仪器和元锦送来的机关蚱蜢、自鸣钟等物,拆了装,装了拆,演算、绘图、试制,忙得不亦乐乎。
弘暄也成了格物院的常客,不过他感兴趣的倒不是那些深奥的原理,而是各种模型和演示。他尤其喜欢看水轮带动小磨盘转动的实验,一看就是半天。
【额娘,】有一天他看着转动的水轮,忽然问,【为什么水往下流,就能让轮子转起来呢?】
元锦耐心解释:【因为水流有力量,冲在轮子的叶片上,就推着它转了。】
【就像风车一样吗?】弘暄想起在书上见过的图画。
【对,暄儿真聪明!风和水的力量,都可以用来干活。】
【那…】弘暄眨巴着大眼睛,【太阳晒着热热的,也有力量吗?能不能也让轮子转起来,帮我们磨面呀?】
一句天真烂漫的疑问,却让一旁正在记录数据的戴梓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的光芒!太阳能?这个想法,何其大胆,又何其…蕴含着无限可能!
元锦看着儿子和若有所思的戴梓,心中感慨万千。这扇通向世界的窗户,既然已经打开,无论未来是风雨还是阳光,她都坚信,这片土地上人们的智慧与创造力,绝不会输于任何人。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封闭自守,而是拥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和化用一切为我所用的能力。
而这一切,都被深宫中的胤禩看在眼里。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精致的西洋怀表,听着心腹关于法兰西商船及传教士抵港的密报,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或许,这些新来的“客人”,能给他提供更锋利的武器。新的波澜,已在海上生成,正向着紫禁城悄然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