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枫火岭时,枫叶正红得如火如荼。风卷着叶片追了他们很远,像一群舍不得告别的孩子,直到翻过岭头,那些热烈的红色才渐渐被身后的山峦吞没。
往南走了三日,脚下的路渐渐平缓,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重,隐约能闻到湖水特有的腥甜。第四日清晨,一片开阔的湖面突然出现在视野里——那便是月镜湖。
湖水蓝得像块巨大的宝石,湖面平静无波,倒映着天上的流云,连一丝褶皱都没有,真如一面巨大的镜子铺在地上。岸边的芦苇丛绿得发亮,偶尔有白鹭掠过水面,翅膀划破倒影,荡开一圈圈涟漪,又很快恢复如初。
“这水也太静了吧。”小石头蹲在湖边,不敢伸手去碰,怕搅乱了水里的云,“比家里的铜镜清楚一百倍!”
陈默望着湖面,眉头微微蹙起。这湖水太过平静,平静得不像自然形成的。他从怀里摸出脉铁牌,云纹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湖水里的脉气却异常沉寂,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着,连流动都显得小心翼翼。
“不对劲。”他轻声道,“《脉经》说月镜湖的脉气‘随月而生,应影而动’,可现在连风都吹不起涟漪,太反常了。”
苏晓翻开册子,指尖划过关于月镜湖的记载:“书上说,月镜湖底有块‘定影石’,是脉眼所在,能稳住湖水的倒影。可若是定影石出了问题,湖面就会‘失真’——映出的不是真实的影子,而是人心底的执念。”
江宇捡起块石子,往湖里扔去。石子“咚”地沉入水中,却没像预想中那样荡开涟漪,湖面的倒影只是微微晃了晃,很快又凝固如初,连石子落水的痕迹都消失了。
“真邪门。”他咂舌,“这水像冻住了似的。”
正说着,小石头突然指着湖面惊呼:“陈默哥哥,你看水里!”
众人低头望去,只见平静的湖面上,陈默的倒影正缓缓变化——原本穿着布衣的身影,渐渐换上了一身玄色长袍,腰间系着玉佩,手里还握着一卷竹简,表情肃穆,像个正在议事的长者。
“那是……谁?”小石头看得发愣。
陈默盯着水里的倒影,心脏猛地一跳。那身长袍,那卷竹简,分明是梦里见过的场景——他曾多次梦到自己站在一座高台上,穿着同样的衣服,对着无数人说话,只是始终看不清那些人的脸。
“是你的前世?”江宇低声问。
陈默没有回答,只是伸手碰了碰湖面。指尖刚接触到水,倒影里的玄衣人突然抬眼,目光与他对上,眼神里竟带着一丝悲悯,像在说“你终于来了”。
就在这时,苏晓的倒影也开始变化。湖水里的她不再是穿着布裙的模样,而是梳着繁复的发髻,穿着绣满脉纹的长裙,正跪在一间石屋里,对着墙上的地图落泪,嘴里还无声地说着什么。
“那是……守雾人石殿?”苏晓捂住嘴,眼里满是震惊,“我从没见过那间石屋,可看着好熟悉……”
江宇的倒影变化得更突然。湖水里的他浑身是伤,正举着脉铁刀与一头巨大的沙兽对峙,身后是惊恐的村民,他的嘴型在说“快走”,眼神却异常坚定。“那是沙镇外的‘吞驼谷’!”江宇失声喊道,“我爹说过,二十年前他在那里救过一队商队!”
小石头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再看湖面。可他的倒影却自己动了起来——水里的小石头穿着件破烂的短褂,正抱着一只受伤的雾鼬,在雾泽里奔跑,身后是翻滚的黑雾,像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我、我怕……”小石头躲到陈默身后,声音发颤,“那不是我,我从没去过雾泽那么深的地方!”
陈默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别怕,只是执念的影子。”他望着湖面,突然明白了,“定影石的脉气乱了,所以湖面映出的不是现在的我们,而是藏在心里最深的记忆,或者……是未完成的事。”
苏晓脸色苍白:“《脉经》上说,若定影石失控,月镜湖会变成‘心影湖’,将人的执念具象化,让人困在影子里无法自拔。”她指着湖中心,那里的水面微微隆起,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底下浮上来,“定影石可能就在那下面,我们得想办法让它归位。”
陈默点头:“但不能贸然下水。这湖水能映出执念,水下的情况肯定更复杂,若是被影子缠上,怕是很难脱身。”
江宇望着湖中心的隆起:“我去试试。我爹说我从小水性就好,闭气能闭一炷香。”
“不行。”陈默拦住他,“你的影子里有沙兽,水下若是映出那东西,太危险。”他看向苏晓,“你的水纹脉铁牌能引动水汽,或许能探探水下的情况。”
苏晓将脉铁牌贴近湖面,水纹立刻亮起,一道淡蓝色的光顺着湖面延伸向中心。光带所过之处,湖面的倒影开始扭曲,隐约能看到湖底有块灰色的石头,上面布满了裂纹,正是定影石!而石头周围,缠绕着无数黑色的丝线,像是从影子里扯出来的,正死死勒着石身。
“是执念化成的‘影丝’!”苏晓惊呼,“它们缠住了定影石,让脉气无法流通!”
陈默看着那些影丝,突然想起在回音沼时,苏晓说的“以诚待之”。或许,要解开影丝,也得直面那些执念。
“我下去。”他脱下外衣,露出结实的臂膀,“我的影子里没有危险,或许能靠近定影石。”
江宇想反对,却被陈默按住肩膀:“你们在上面接应,若是我半个时辰没上来,就用脉铁匕首斩断影丝,别管我。”
他深吸一口气,纵身跳进湖里。湖水冰凉刺骨,却异常清澈,能清楚地看到周围漂浮的影丝,它们像黑色的水草,在水中缓缓摆动。陈默屏住呼吸,朝着定影石游去。
越靠近湖中心,影丝越密集。他能看到无数模糊的影子在影丝里沉浮——有哭有笑,有跑有站,都是些被困住的执念。他的玄衣倒影也在其中,正对着他伸出手,像是要拉他进去。
陈默没有理会,只是握紧脉铁牌,云纹亮起,形成一道光膜护住身体。影丝碰到光膜,发出“滋滋”的声响,纷纷退开。
终于,他游到了定影石旁。石头上的裂纹里渗出黑色的汁液,正是影丝的源头。陈默拿出脉铁匕首,小心翼翼地割断缠绕的影丝。每割断一根,就有一个影子消散在水里,湖面上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割到最后一根影丝时,玄衣倒影突然挡在定影石前,眼神里的悲悯变成了急切,嘴型在说“别碰它,你会记起来的”。
陈默没有停手,匕首落下,最后一根影丝断裂。玄衣倒影的身影渐渐淡去,消散前,他似乎笑了笑,像放下了什么重担。
定影石失去影丝的束缚,突然爆发出耀眼的白光,湖底的脉气如喷泉般涌出,顺着陈默的身体往上冲。他感觉脑海里闪过无数碎片——玄衣人在高台上说话,石屋里的女子对着地图落泪,举刀的汉子与沙兽搏斗,抱着雾鼬的孩子奔跑……这些画面快得像闪电,让他头痛欲裂。
“陈默!”岸上传来苏晓的呼喊。
陈默猛地回过神,定影石已经重新沉入湖底,只是表面的裂纹在慢慢愈合。他不再犹豫,转身往岸边游去。
当他爬上湖岸,浑身湿透地瘫在地上时,月镜湖的湖面终于起了涟漪。风吹过,湖水“哗啦啦”地流动起来,倒映出真实的天空和芦苇,再没有一丝扭曲。
“成功了!”小石头欢呼着扑过来,递上干布巾。
陈默接过布巾,擦着脸,脑海里的碎片还在隐隐作痛。他望着恢复平静的湖面,突然明白那些影子不是幻觉——那是守脉人的传承,是刻在血脉里的记忆,跨越了时间,在等着被唤醒。
苏晓递来一碗热汤:“你刚才在水里看到了什么?”
陈默喝了口热汤,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看到了我们……或者说,我们的前人,在做着和我们一样的事。”他看向湖中心,定影石的位置已经恢复了平静,“月镜湖的倒影,不是陷阱,是提醒。”
提醒他们,守脉人的路,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走。
休息了半日,湖面彻底恢复了生机。白鹭在水面盘旋,鱼儿跃出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江宇在岸边烤鱼,香味引得小石头直转圈。
“下一站是‘星落滩’。”苏晓展开地图,指着最南端的位置,“据说那里的脉气藏在沙滩的贝壳里,到了晚上,贝壳会像星星一样发光,还能听到海浪的歌声。”
“有贝壳!”小石头眼睛一亮,“我要捡个最大的,给我娘当镜子!”
陈默望着夕阳下的月镜湖,湖面的倒影里,四个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被晚霞染成了金色。他知道,不管脑海里的碎片是什么,不管前人走过怎样的路,他们只要顺着脚下的路走下去就好。
因为这条路,从来都不孤单。
夜幕降临时,他们离开了月镜湖。身后的湖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像一面真正的镜子,映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也映着漫天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