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大校场的第一声炮响的余威仍在空气中震颤,硝烟特有的辛辣气味混杂着泥土翻卷后的土腥气,在春风中缓缓弥漫。
远处靶墙的废墟上空,尘埃仍未完全落定,细碎的沙砾簌簌飘洒,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微光。
望台之上一片肃穆的寂静。
文武众臣还沉浸在那一炮之威带来的震撼与思索中,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脸上交织——
有对武力的本能敬畏,有对边关战事的重新估算,也有深藏眼底的忧思。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站立在火炮旁、身着华丽刺绣双排扣礼服、头戴三角帽的葡萄牙船长贡萨洛,在通事(翻译)的陪同下,缓步趋近望台之下。
他先是对着崇祯的方向,右手抚胸,深深鞠了一躬,动作标准得近乎刻板。
抬起头时,他那张被海风和烈酒雕刻出深刻纹路的脸庞上,堆起了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
只是那深陷的眼窝里,蓝灰色的眸子深处,闪烁着一丝难以完全掩藏的、属于技术持有者的倨傲。
通事清了清嗓子,将贡萨洛那带着浓重伊比利亚半岛腔调的葡语,转译成文绉绉的官话,声音清晰地传上望台:
“尊贵无匹、至高无上的大皇帝陛下,”
贡萨洛的声音透过通事传来,语调抑扬顿挫,带着西洋人特有的夸张韵律,
“方才您所目睹的,便是敝国——葡萄牙王国最先进、最犀利的战争之神只的威能!
它足以荡平陛下疆域内外的一切敌人,无论是关外那些不识教化的蛮族骑兵,还是境内那些不安分的流寇暴民。”
他略微停顿,让通事完整翻译,目光扫过望台上那些明朝重臣犹带惊色的脸,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我们,怀着最诚挚的友谊而来。”
贡萨洛继续说道,语气变得更加热切,“我们愿意,也完全有能力,为伟大的大明帝国源源不断地提供这样的神器!
不仅如此,我们更可以派遣最好的铸炮师、最优秀的炮手教官,帮助贵国建立自己的铸造工坊,传授核心的技艺。让陛下的军队,也能掌握这雷霆般的力量!”
说到这里,贡萨洛再次抚胸躬身,图穷匕见:
“我们所求的,仅仅是陛下您珍贵的友谊,以及……在您广袤海岸线上,获得些许通商的便利。
比如,在广州、泉州、宁波等地,划定小小的、便于管理的居留区域,并给予我们的商船优先入港、减免税赋的权利。
这对陛下而言微不足道,却能换来和平与强大的保障,这实在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交易了。”
话语恭敬,彬彬有礼,条件似乎也“微不足道”。
但崇祯负手立于望台边缘,面色沉静,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贡萨洛那微微抬起的下巴,那蓝灰色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如同看着一个拥有庞大财富却技术落后的土财主般的优越感。
那是一种根植于技术代差和早期殖民者心态的、几乎不加掩饰的傲慢。
仿佛在说:看,你们造不出来的东西,我们愿意卖给你们,这是恩赐,你们理应感恩戴德,并用市场和特权来回报。
“横扫一切敌人?友谊?通商便利?”崇祯心中滚过一声嗤笑。
这些乘着桅杆帆船、扛着十字架与火绳枪远渡重洋的早期殖民者,他们的“友谊”向来与枪炮捆绑销售,他们的“通商”背后,是赤裸裸的原料掠夺、商品倾销和文化宗教渗透的企图!
历史上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盘踞台湾、西班牙人在吕宋屠杀华人、乃至更久远以后那段屈辱的鸦片战争史,哪一桩不是始于这种看似“公平”的贸易请求?
想用几门超前时代的大炮作为敲门砖,就妄图撬开大明的国门,把神州万里变成他们的原料产地、商品市场和精神殖民地?
痴心妄想!
崇祯的目光并未在贡萨洛那隐含期待的脸上停留。
他微微侧身,看向侍立在自己左后方的一位老者。
老者年约六旬,清癯矍铄,穿着简朴的深青色儒衫,外罩一件半旧的灰鼠皮坎肩,
正是本该在历史中于崇祯六年病逝、却因他这位穿越者皇帝提前干预调理,如今虽鬓发皆白却精神健旺、眼神清亮的工部侍郎——徐光启。
这位学贯中西、着有《农政全书》、与利玛窦合译《几何原本》的博学之臣,此刻正微微眯着眼,目光紧紧盯着校场中央那门刚刚发射过的巨炮。
“徐先生,”
崇祯开口,声音不高,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葡萄牙人身上拉了回来,
“依你之见,此炮根底究竟如何?我大明工匠,能否依其形制,自行仿造?”
徐光启闻声,立刻收敛心神,上前一步,对着皇帝躬身一礼。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门火炮,沉吟了足足数息。
随后,在崇祯微微颔首示意下,徐光启竟直接步下望台,在几名锦衣卫的护卫下,走到那尚有余温的炮身旁。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老臣伸出干瘦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灼热处,轻轻拂过冰凉厚重的炮管,指尖划过炮身上的铸造接缝和加强箍,又仔细查看了炮尾的闭锁机构和瞄准具。
踮了踮脚尖,看了看炮筒。
最后,他甚至蹲下身,看了看双轮炮车的结构和新式炮架上的螺旋升降机构。
良久,徐光启才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返回望台,对着崇祯再次行礼,回奏道:
“陛下,老臣已粗略观之。此炮铸造,确有其精妙独到之处。”
徐光启的声音平稳清晰,带着特有的审慎,
“其一,炮管壁厚均匀,内膛光滑,显是铸造时模芯对正极准,浇铸工艺精湛,冷却控制得宜,方能避免常见的气孔、砂眼,保证强度。
其二,其长径之比,炮身重心设计,暗合数理格物之妙,非经反复测算实验不可得,非等闲工匠可为。”
话锋一转,徐光启的语气变得凝重:
“然,其根本优越,恐不在于外在形制,而在于欧罗巴诸邦的冶铁之精、铸术之秘。
观其铁质,色泽沉黯,敲击声脆而余韵长,非我朝寻常灌钢、苏钢可比,当有特殊的矿石选炼、渗碳淬火之法。
若不得其核心法门,仅凭外在形制仿造,非但徒耗巨万钱粮,铸十不成一二,更恐……因其铁质不均、内应力未消,临阵激发时——炸膛!”
“炸膛”二字一出,望台上的气氛陡然一紧。
几位武将脸色微变,工部随行的几位官员更是嘴角发苦,不由自主地垂下目光。
他们何尝不知其中艰难?
大明的工匠并非不努力,卫所军器局、内官监兵仗局年年耗费无数,可要稳定铸造出如此庞大、且能承受高强度发射药燃烧压力的优质铁炮,现有的技术积累,确实力有未逮。
这其中的技术鸿沟,涉及从矿石开采、冶金配方、铸造模具、热处理到质量检测的一整套体系,绝非看看样子、量量尺寸就能轻易跨越的。
场间一时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远处旗幡被风吹动的猎猎声,以及靶场废墟上偶尔滑落的碎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