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的京郊大校场。
正是仲春时节,京郊的草木已抽出嫩绿的新芽,空气中浮动着泥土解冻后的清新气息。
若在往常,这般晴好的日子,正是踏青赏花的好时节。
可今日的京郊大校场,却弥漫着一股与春色格格不入的铁血肃杀。
校场占地极广,原本是京营操练骑兵的场所,今日却被彻底清空。
四周旌旗猎猎,披坚执锐的锦衣卫力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整个校场围得水泄不通。
阳光下,他们身上的飞鱼服泛起暗沉的光泽,绣春刀柄上的金线刺得人眼疼。
指挥使李若琏按剑立于北侧望台之下,面色冷峻如铁,目光扫过场中每一个角落——今日圣驾亲临,绝不能出半点差池。
校场中央,十尊庞然大物一字排开。
十门黝黑沉重的巨炮一字排开,冰冷的钢铁身躯在日光下泛着幽光,
那是来自遥远欧罗巴的杀伐之器——红夷大炮。
炮身长逾丈二,口径如斗,通体由精铁铸造,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幽冷沉重的乌光。
炮架是新制的双轮炮车,车轮包裹铁皮,稳如磐石。
每门炮旁,都肃立着三名葡萄牙炮手,以及两名科学院选派、跟着学习的明军炮卒。
那些红毛夷炮手个个身材高大,虬髯满面,穿着紧身的深蓝色制服,神情倨傲,偶尔与同伴低声交谈,吐出几个古怪的音节。
望台之上,气氛凝重。
崇祯皇帝并未穿朝服,只着一身玄色织金常服,外罩鸦青披风,负手而立。
他面容沉静,目光落在远处那排黝黑的炮管上,深邃难测。
春风吹动他额前几缕发丝,却吹不散他周身那股凛然如岳的帝王威仪。
崇祯的身后,文武重臣分列左右。
左侧以京营提督、英国公张维贤为首。
这位老将须发已见霜色,但腰背挺直如松,一双虎目精光内敛,此刻正紧紧盯着那排火炮,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身旁是崇祯在签字平定流寇时,提拔的黄得功,此人身形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根根如戟。
再旁是周遇吉,同样是崇祯提拔的,相比黄得功的粗豪,他显得更加沉静。
更年轻些的李定国等新锐将领则站在稍后,这些年轻人眼神炽热,拳头紧攥,几乎要按捺不住那股想要亲手摸一摸那钢铁巨兽的冲动。
右侧是文臣队列。
内阁首辅黄立极、次辅施凤来并肩而立,这两位阁老养气功夫极深,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微微前倾的身躯和紧握的笏板,泄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真正让人动容的是两位老帅——孙承宗与袁可立。
孙承宗已年过花甲,白发苍苍,被特许坐在锦凳上,但腰杆依旧笔直,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睛此刻睁得极大,一瞬不瞬地望着校场中央。
袁可立站在他身侧,这位曾经的水师统帅呼吸略显急促,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嘴唇翕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十门沉默的钢铁巨兽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好奇、期待、凝重乃至一丝不安的复杂气息。
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熟读兵书的文臣,谁都清楚,眼前这些东西,或许将彻底改变战争的形态。
“陛下,”
首辅黄立极轻咳一声,打破沉寂,声音略显干涩,
“葡夷称此炮可及三里,破坚城如摧枯拉朽。然耳闻为虚,眼见为实。
今日校场试射,关乎我大明未来边防大计,臣等……拭目以待。”
崇祯微微颔首,并未回头,只淡淡吐出两个字:“开始。”
侍立在他身侧的王承恩立刻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那尖细却不失穿透力的嗓音瞬间响彻全场:
“圣上有旨——试炮开始!第一炮,目标正前方三百步(约450米)土石靶墙!”
令下,场中气氛骤然绷紧!
只见居中那门火炮旁,一名红发碧眼的葡萄牙炮长,挥动手中的红色令旗,用生硬的汉语高喊:“装填——!”
两名葡萄牙炮手立刻上前,一人用长杆清理炮膛,另一人合力抱起一枚沉重的实心铁弹,小心翼翼地填入炮口。
“药包——!”
另一名葡人炮手递上一个用油纸密封的定量火药包。
装填手将其塞入,用搠杖捣实。
“瞄准——!”
炮长亲自俯身,眯起一只眼,透过炮身上的简易照门和准星,对准远处那道以黄土夯筑、外层包砖、厚达五尺、模拟城墙的靶墙。
他调整着炮尾的螺旋升降机构,炮口缓缓抬起一个微小的角度。
“准备——”
所有无关人员迅速退至安全距离。
炮手点燃了长长的药捻。
“轰——!!!”
下一刻,
巨响!
前所未有的巨响!
那不是寻常火炮沉闷的轰鸣,而是一种尖锐、暴烈、撕裂耳膜、直击灵魂的爆炸声!
声浪以肉眼可见的波纹向四周扩散,震得望台上的琉璃瓦簌簌作响,地面传来清晰的震颤!
离得近的文武官员,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浑身一颤,耳鸣不已。
几位年迈的文官更是脚下踉跄,险些站立不稳。
但这仅仅是声音的震撼。
所有人的目光,在巨响爆发的瞬间,便已死死锁定了远处的靶墙。
只见一道炽烈的火舌从炮口喷出数尺,浓密的白色硝烟瞬间将炮身吞没。
几乎在同一时刻,三百步外那道坚固的靶墙,被正面击中!
“砰——哗啦啦——!!”
砖石结构的墙体中央,猛地向内凹陷、炸裂!
无数砖块、土块、碎石向四面八方激射!
烟尘冲天而起,形成一团灰黄色的蘑菇云,将那片区域完全笼罩。
猛烈的冲击波甚至将靶墙后方插着的几面旗帜拦腰吹断!
待那令人窒息的烟尘在春风中缓缓散去……
全场死寂。
落针可闻。
原本矗立在那里、足有五尺厚、坚固足以抵挡传统火炮数次轰击的靶墙,已然消失不见。
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豁口,以及满地狼藉的破碎砖石和深深嵌入地面的弹坑。
阳光透过豁口照射进来,格外刺眼。
“嘶——!”
第一个倒吸凉气的声音,来自老成持重的英国公张维贤。
这位勋贵老将,此刻也禁不住瞳孔收缩,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一炮如果打在真正的城墙上,会造成何等可怕的破坏!
什么云梯、冲车、凿城,在这种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
黄得功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他猛地踏前一步,虬髯戟张,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低声吼道:“他娘的!这要是摆在宁远城下,老子带人一个冲锋就能上去!”
周遇吉没有说话,但他按刀的手背上,青筋已然暴起,死死盯着那门还在袅袅冒烟的火炮,
年轻的李定国等人,更是激动得脸色涨红,拳头捏得嘎巴作响。
李定国甚至忍不住低声对身旁的同僚道:“若有此物,何愁建奴不破!何愁边关不宁!”
文臣队列中,孙承宗猛地从锦凳上站了起来,白发在风中微颤,
他指着远处的废墟,手指都在发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摧枯拉朽……真正的摧枯拉朽!袁公,你看见了吗?如此射程!如此威力!若早十年……不,早五年有此利器,辽东何至于糜烂至此!”
袁可立同样心潮澎湃,但他想得更远,颤声道:
“元素兄,此物不仅可破城,更可破阵!试想两军对垒,以此炮猛轰敌阵,任你什么骑兵冲锋、什么步兵坚阵,一轮齐射之下,必然崩溃!此乃……此乃战场之势器也!”
首辅黄立极与次辅施凤来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撼与凝重。
作为文臣之首,他们瞬间想到了更多——如此利器,掌控在谁手中?
如何制衡?耗费几何?
对朝局、对边将、对未来的战争形态,又将产生何等深远的影响?
崇祯皇帝依旧站在原地,面色沉静如水。
没有评价,没有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