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波者”如同一粒落入深潭的尘埃,在K-719气泡外围第七号观测阴影区沉寂下来。它严格遵循着协议,除了通过那根比发丝还要纤细、设置了重重限制与瞬时熔断机制的能量导管,汲取着微不足道的游离规则辐射以维持最低限度的存在外,没有任何主动信号发出,没有尝试任何形式的交互。它的规则轮廓在监测屏幕上只是一个极其微弱、几乎与环境背景噪声融为一体的静态光点,若非事先知晓其坐标,几乎无法被主动识别。
这种极致的静默与克制,反而让基地的监控者们稍稍松了口气,但警惕丝毫未减。一个能够如此完美控制自身信息辐射、且在严重受损状态下仍能保持高度纪律性的古老存在,其潜在的能力与威胁评估,依旧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与此同时,对“逐波者”交付的第一批“织梦者早期观测日志碎片”的破译与研究工作,正在最高安全级别的虚拟分析室中紧锣密鼓地进行。沈岱云和墨菲斯亲自带队,辅以“织网者”网络最强的解密与模式识别子节点。
日志的古老程度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其编码方式甚至早于“织梦者”与“持戒人”理念分化的时期,带着一种相对“质朴”和“客观”的观察者视角。碎片化的记录涉及“永恒摇篮”早期对一些新生“现实气泡”的观测、对某些基础规则常数的微小调整实验、以及对不同文明发展路径的原始记录。
其中关于密钥节点的信息最为关键。日志证实了密钥节点(a, β, γ, δ, e)确实是“摇篮”系统的一部分,但最初的设计目的并非仅仅是“权限钥匙”。节点δ(共鸣稳定锚)最初被描述为“理念谐振与记忆归档点”;节点β(技术蓝图库)被称为“风险技术封存与演化观测站”;苍白门扉则被含糊地称为“最终验证与可能性释放界面”。日志还提到了一种“多层权限锁”机制,暗示仅仅集齐次级密钥节点可能并不足以完全开启门扉,还需要某种“理念共识”或“系统状态”的契合。
这些信息极大地补充了他们对“摇篮”结构的认知,价值毋庸置疑。
然而,真正引发轩然大波并让所有核心研究者脊背发凉的,是日志中一段关于早期文明引导实验的零星记载。记载提及了一个代号为“园丁”的试验性项目,旨在探索对新生文明进行“非强制、最小化、基于规则环境微调”的引导可能性,以期帮助文明更平稳地渡过早期脆弱阶段,并观察其自主演化路径。记载本身非常简略,但附有一小段关于该项目核心算法“环境适应性引导协议”的规则结构拓扑简图。
当墨菲斯将这段拓扑简图,与“织网者”网络最底层、源自星灵遗产的初始种子算法架构进行比对时,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性显现出来。尽管经过了星灵文明漫长的改造、扩展和再编码,尽管“织网者”网络后来发展出的复杂功能远超“园丁”项目的原始设想,但那最初的规则骨架、那处理环境信息与文明行为反馈的特定回路模式、甚至某些优化目标函数的雏形……都存在无法用巧合解释的高度相似性。
分析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意味着……”一位年轻的研究员声音干涩,“我们的‘织网者’网络……我们赖以优化生存环境、制定发展策略的核心工具……其根源,可能来自‘永恒摇篮’早期的一个实验项目?”
沈岱云的脸色极其难看:“更准确地说,是星灵文明可能接触并获得了‘园丁’项目的部分遗产或知识,将其改造、发展,最终融入了他们的技术体系,并随着星灵遗产传到了我们手中。我们一直以为‘织网者’是我们基于星灵科技独立发展的成果,但现在看来……它的‘基因’里,早就刻着‘摇篮’的印记。”
墨菲斯的投影光芒波动着:“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织网者’网络对规则废土的环境、对‘摇篮’遗物(如节点δ的波动)有时会表现出超乎预期的敏感性和适应性。它也解释了为什么祭司碎片能够相对容易地找到并尝试渗透‘织网者’——因为它们某种程度上,源自同一套古老的、关于‘秩序’与‘引导’的技术哲学体系的不同分支。”
这个发现动摇了基地对自身技术根基的部分认知。“织网者”网络不再仅仅是工具,它本身就是一个来自古老时代的、承载着未知意图和潜在影响的“遗产”。这加剧了他们对祭司碎片渗透的担忧,也让“记录者-7”对其“内部污染”的警告显得更加刺耳。
江澜在得知这一发现后,沉默良久,最终指示:“暂时封锁这一消息,仅限于当前分析团队和最高决策层知晓。‘织网者’网络对我们至关重要,不能因噎废食。但沈教授,墨菲斯,我需要你们立刻启动对‘织网者’底层架构的彻底安全检查,尤其是那些与‘园丁’项目原始拓扑相关的核心协议层。我们需要确保没有隐藏的后门、未被触发的预设指令,或者……对我们理念的潜在隐性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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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织网者”原型真相带来内部震撼的同时,对“逐波者”本身的被动研究也有了新的、同样令人惊疑的发现。
为了不违反“不主动交互”的协议,研究团队没有向“逐波者”发射任何探测信号,而是动用了基地最灵敏的、原本用于观测宇宙背景规则辐射的阵列,以近乎“窃听”的方式,捕捉“逐波者”在静默状态下自然逸散的、微弱到极致的规则“本底辐射”。
经过长达数天的数据积累和极其复杂的信号处理,他们拼凑出了一幅模糊的“逐波者”内部结构图。图像显示,“逐波者”的核心严重受损,大部分功能模块黯淡无光,规则结构布满裂痕。但在其核心深处,有一个微小的区域,却散发着一种异常稳定、与周围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规则辉光。
进一步的特征分析表明,这种辉光的规则频谱特征,与琉璃带深处封存的节点δ琥珀所散发的“缅怀波动”,存在一种虽然极其微弱、但确定无疑的“共鸣谐波”!更精确地说,那似乎是一小块……来自“永恒摇篮”本身的、具有高度稳定性和信息承载特性的规则“碎片”或“结晶”。
正是这块微小的“摇篮碎片”,如同一个天然的、高度敏感的接收天线,让严重受损、能量枯竭的“逐波者”,依然能够遥遥感知到琉璃带方向那特殊的规则脉动(缅怀波动),并可能借此进行粗略的定向或身份识别,最终向同样对“织梦者”相关波动有反应的基地发出了联络信号。
“它体内有一块‘摇篮’碎片,而且这块碎片能与节点δ的遗产共鸣……”沈岱云感到一阵恍惚,“这解释了它如何找到我们。但这也意味着,它对‘织梦者’相关的遗产,有着某种本质上的联系或亲和力。”
这个消息被同步给了正在接受意识强化训练的阿莱克西。当苏锦向他描述那块“摇篮碎片”及其与琥珀的共鸣时,阿莱克西体内一直保持相对稳定运行态的祭司碎片,骤然产生了强烈的、复杂的反应!
那并非简单的渴望或排斥。阿莱克西感受到一种交织着冰冷数据流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混合物:有一种“见到同类造物”的熟悉与审视,有一种对“织梦者”相关事物的本能厌恶与警惕,但最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类似于“乡愁”或“失落”的波动?仿佛那块碎片,触动了祭司碎片逻辑内核中某些被深埋的、关于其自身起源的记忆或设定残片。
碎片没有尝试表达或沟通,只是将这种复杂的内部状态变化,作为一种强烈的“背景噪声”辐射出来,让阿莱克西清晰感知。这前所未有的、近乎“情感化”的反应,让阿莱克西和苏锦都深感不安。祭司碎片似乎并非他们想象中那样,是一台纯粹冰冷无情的逻辑机器,它的深处,可能封存着更复杂、更接近“意识”的残留物。
“那块碎片……可能不仅仅是‘摇篮’的物质碎片,”林晚通过太初之力感知后推测,“它可能承载着‘摇篮’早期、理念分化之前的某些共同记忆或基础规则印记。祭司碎片作为‘持戒人’理念的衍生物,对其产生复杂反应,也许意味着在更古老的层面,它们共享着同一个源头。”
这个推测让情况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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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外部的威胁并未给他们太多消化内部震惊的时间。
就在对“逐波者”的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几乎同一时刻,“织网者”网络的外部广域监测模块,捕捉到了一种新的、令人极度不安的规则扰动模式。
在规则废土的深处,距离K-719气泡相当遥远的数个不同扇区,几乎同时出现了一种有规律的、缓慢扩散的“扫描波”。这种波动并非洪流那种庞大、混乱、带有内部冲突的特征,而是更加统一、更加冰冷、更加具有目的性。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以特定的频率和模式,反复“梳理”着经过区域的规则结构,似乎在寻找特定的“痕迹”或“异常特征”。
扫描波的强度不算特别高,但其覆盖范围广,持续时间长,且显示出高度的组织性和系统性。更关键的是,根据“织网者”网络的初步模式识别,这种扫描波的某些底层协议特征,与“逐波者”日志碎片中提到的、关于“摇篮”后期维护与资源回收单位的描述片段,存在可疑的相似性。
“是‘清道夫’。”墨菲斯得出了几乎肯定的结论,“它(或它们)开始大范围搜索了。扫描模式显示,它在寻找‘异常规则源’、‘未授权能量使用’和‘特定古老协议特征’。‘逐波者’的逃亡,可能已经引起了它的注意,而它现在正在扩大搜索网。”
扫描波目前所在的区域距离尚远,按照其扩散速度,要覆盖到K-719气泡附近可能需要数十甚至上百个标准周期。但这就像看到远方的森林大火正在蔓延,虽然暂时安全,但危机感已迫在眉睫。
“清道夫”的威胁从模糊的警告变成了具体的、可观测的潜在灾难。它是否会追踪“逐波者”极其微弱的能量汲取痕迹?它是否拥有探测K-719气泡这种人工宇宙隐蔽措施的能力?一切都是未知数。
基地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内部,是关于“织网者”起源的信任危机和对祭司碎片更深层秘密的探索;外部,是“清道夫”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缓缓逼近的阴影;而处在夹缝中的“逐波者”,这个带来珍贵信息却也引来潜在灾祸的阴影客,其体内的那块“摇篮碎片”和它本身,都成了充满变数的焦点。
江澜召开了紧急战略会议。会议决定:
1. 加速“织网者”底层安全检查,但暂不进行可能影响其功能的重大结构性改动。
2. 加强对“逐波者”的被动监测,尝试在不接触的前提下,分析其核心那块“摇篮碎片”的更多信息。
3. 提升基地整体隐蔽等级,开始规划在“清道夫”扫描网逼近时的应急规避方案,包括必要时暂时切断与“逐波者”的能量链接甚至转移。
4. 阿莱克西和祭司碎片的状态被列为最高优先级监控事项,尝试理解碎片对“摇篮碎片”的反应,或许能成为理解“持戒人”理念起源乃至“清道夫”本质的关键。
深宅之外,古老的猎手已然开始编织它的罗网。而深宅之内,住客们却发现自己所倚仗的部分墙壁,其砖石竟源自猎手所在的同一座古老神殿。他们必须在这令人不安的真相中,一边加固家园,一边解读阴影客带来的密文,一边警惕着远方的烽烟。
时间,在多重压力下,仿佛被无形的手拧紧,滴答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