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脚踩上第一级台阶,冷风从下面涌上来,贴着小腿往上升。我没有回头。704室的灯还亮着,但那光已经照不到这里了。我握紧铁锹,另一只手把金属环塞进衣兜,指尖碰到它时,有一点温热残留,像是刚从谁掌心离开。
台阶很窄,只能容下半只鞋。我扶着石壁往下走,泥土潮湿,带着一股熟透的玫瑰味,闻久了喉咙发干。每下一级,耳后就跳一下,像有根线在往脑子里扯。我不停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的,地下湿度高,神经受刺激会疼。可这念头撑不了多久,疼得越来越深,最后变成一种闷压,仿佛头骨里塞进了湿棉花。
我停下来,单膝跪在第三阶。呼吸放慢,三次。再睁眼时,视线落在前方石壁上。那里刻着一道竖线,旁边有个数字:01。字是斜着凿进去的,边缘不齐,像是用指甲或者小刀划出来的。我又往下走两步,另一侧出现第二个数字:02。然后是03、04……一个接一个,出现在不同高度的岩壁上,像是有人曾在这里数着脚步,留下记号。
我知道这些编号是谁的。
我没再看它们。左手摸到相机,冰凉的机身让我手指收了一下。我把它抱在胸前,像小时候抱课本那样。胶片早就没了,但我还是习惯性按了下快门键。咔。没反应。这个动作只是提醒我自己——我还在这儿,我还是我。
继续往下。
走到第七个数字前时,脚步突然重了。不是身体累,是脑子沉。眼前闪出一间屋子,白色墙壁,天花板挂着灯,很亮。我躺在一张床上,手脚被绑住,嘴里塞着布条。有人站在我旁边,穿白大褂,戴口罩,手里拿着针管。我看不清脸,但知道她在笑。她说话声音很轻:“别怕,这次一定能成功。”
画面断了。
我站在原地,额头出汗。刚才那段不是我的记忆。我没经历过那种事。我反复告诉自己。我不是她。我不是她们。
我抬头往前看。尽头有微弱的光,照在一片平面上,反不出影子,却能看见轮廓——七扇门并排立着,全是玻璃做的,透明又不透光,像吸走了所有光线。
我开始加快脚步。
越靠近,胎记疼得越厉害。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整只耳朵都麻了,像是被电过。我停下,站在通道出口前。面前是一片开阔空间,地面铺着灰白色砖块,排列整齐。七扇玻璃门一字排开,间距相同,没有把手,也没有缝隙。它们看起来崭新,可又不像能打开的样子。
我向前迈了一步。
门面变了。
原本看不见倒影的玻璃,突然变得像镜子一样。我看到自己站在门前,脸上有几道结痂的伤痕。接着,镜子里多了一个人。再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多,直到整个门面上挤满了“我”。
她们年龄不一样。有的七八岁,扎着双马尾,穿着红睡裙;有的二十出头,背着相机包,眼神警惕;还有一个老了些,头发花白,嘴角带着笑。她们全都在笑,嘴角抬的角度一模一样,眼睛却不动。
我往后退了半步。
其中一个七岁的我抬起手,隔着玻璃朝我挥手。我僵住。其他“我”也动了,全部抬起右手,动作同步,像是排练过无数次。那个老年的我张嘴,好像说了什么,但我听不见。
我举起自己的手,想碰一下门。
就在指尖快要触到玻璃时,所有镜像同时抬手,贴在门内侧。我的动作和她们完全重合。那一瞬间,脑子里嗡了一声,像是有电流穿过。呼吸变慢,心跳也跟着降下来。我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正从门那边传过来,顺着指尖往手臂爬。
我没有收回手。
接触的刹那,七个门同时震动了一下。不是声音,是脚下砖地的颤动。紧接着,每一扇门上的影像开始变化。不再是单一的“我”,而是叠加起来,七百个不同的我站在一起,层层叠叠,全都看着门外的我,全都笑着。
最左边那扇门里,一个小女孩转过身,背对我站着。她肩膀瘦小,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我知道她是第一个容器。她死的时候没人哭,因为她根本没活过几天。
中间那扇门里,一个十五六岁的我坐在桌边写日记,笔尖突然折断。她后来吞下了整支钢笔,直到窒息。
右边第三扇,一个穿护士服的我低头整理药瓶,手腕上有勒痕。她是第六个,在实验失败那天晚上吊死了。
她们都在里面。
而我站在这里。
我的手指还在玻璃上。温度很低,可我感觉不到冷。耳边安静得奇怪,连呼吸声都被吞掉了。那些笑容没有变,也没有消失。它们只是看着我,等着我下一步动作。
我没有动。
门内的“我”们也没有动。
时间像是停了。我能察觉到体内的节奏变了。心跳不再是单独的跳动,而是分成两个层次,一个快,一个慢,交替着走。胸口有点胀,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形。
我想起陈砚最后说的话。
他说档案库在骨巢正下方。
我现在就在骨巢最底层。
金属环还在衣兜里,贴着大腿外侧。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掌心。它不再发热,也不吸血,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块普通的旧铁片。
我把环举到眼前。
背面那句“容器07号,勿启”还在。字迹有些模糊,但看得清。我盯着它看了很久,然后把它重新塞回口袋。
左手再次抬起来,贴回玻璃。
这一次,所有镜像的动作比我慢了半拍。
等她们的手终于贴上来时,我开口了。
“我不是来救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