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兴元年,冬。潭州城下,御沟故道。
浓烟混着热灰,粗暴的灌进李顺的口鼻,把他呛醒了。他猛烈咳嗽起来,胸口痛得像是要裂开,吸进的每一口气都带着硫磺味和皮肉烧焦的臭味。
周围一片漆黑。
身下的淤泥冰冷,头顶却不停有滚烫的沙土落下,感觉整个地道都在垮塌。
“咳咳……还有活人吗?”李顺用尽力气,沙哑的喊道。
身边不远处,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
“校尉……俺还活着……”一个斥候兵的声音响了起来,气若游丝。
石缝里透进一点地面上的火光,李顺借着微光看清了周围的景象。刚才的伏击点已经没了,甬道在接连的爆炸中塌了大半。断肢和烧焦的尸体混在滚烫的落石和泥土里,分不清敌我。他带来的二十九个精锐,现在还能出声的,算上他自己,竟然不到五个人。
这是一个惨烈的数字。
但他们赢了。
李顺抬起头,通过一道碗口大的裂缝,看到外面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他还能听见地面上传来楚军混乱的尖叫声。
“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地……地龙翻身了!御沟塌了!”
“西市的箭矢补给断了!快派人去催!”
“催个屁!地下都炸翻天了,怎么送?!”
这些嘈杂声,李顺听着却格外舒坦。他知道,计划成了。他用三十多个弟兄的命,斩断了楚军巷战体系的关键命脉。
李顺想笑,喉咙里却涌上一股腥甜,让他又剧烈咳了起来,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泥。
潭州,楚军巷战临时指挥使府。
楚将张寻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沙盘。竹制的兵棋和小旗撒了一地。
“饭桶!全是饭桶!”张寻双眼通红,一脚踹翻一个前来报告的都伯,“什么地龙翻身?什么补给断绝?我经营好几天的地下粮道,是我几万大军的命脉!怎么会一夜之间就没了?”
没人敢回答他。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从城中各处传来。
“将军!南城第三营,已断粮半日,士卒鼓噪,请求后撤!”
“将军!西城第七、第九两营,箭矢已尽数用光,阵地被汉军弓弩手压制,死伤惨重!”
“将军!地底各处水道因爆炸与塌方,已尽数堵塞!我军各部分散于城中,已……已彻底失去了联系!”
张寻呆呆的听着。他看着墙上那副巨大的潭州城防图,上面密密麻麻标着他布置的据点。这些据点原本互相支撑,现在却成了孤立的死地,把他手下的兵将都困死在了里面。
他的巷战战术,核心是“化整为零,分进合击”。他把部队分成小股,利用地形骚扰汉军,再通过地下的御沟故道输送补给、调动兵力,让汉军疲于奔命。
现在,这条通道断了。
那些被他分散出去的部队,此刻都被困在原地,没了援兵,也断了粮草。他们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是他们……”张寻脑中闪过那支被围在“螺子黛”集市的汉军。他想起了那个关于“地下反击”的、难以置信的情报。
张寻原以为,那不过是几个疯子的自杀冲锋,早该被他的大军碾碎了。可他做梦也没想到,就是这几个他没放在眼里的疯子,用一种他想不通的法子,找到了他整个战术的要害,还狠狠给了他一刀。
“噗——”
一口血从张寻嘴里喷了出来。这位老将身体晃了晃,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潭州,王宫,承天门城楼。
战斗从清晨开始,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天。
就算是忠武营的精锐,现在也个个带伤,疲惫不堪。他们靠着宫墙喘气,手里的刀都砍卷了刃。要不是刘金带着几个悍将冲在最前面,顶住了几倍敌军的一轮轮猛攻,这王宫早就被攻破了。
“将军,”一名牙兵拄着刀,半跪在地,声音嘶哑,“楚军的第四波攻击,又开始了……北面,北面的宫墙,快顶不住了!”
刘金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汗,狰狞的脸上头一次露出疲态。“援军呢?和西门的弟兄还没联系上吗?”
没人回答。从昨天下午开始,他们就和城里其他据点完全断了联系。刘金知道,再这样下去,最多一天,他们这两千人就会被活活耗死在这里。
“将军,你看!”
就在这时,一个眼尖的哨兵突然指着城里各处,又惊又疑的喊了起来。
刘金抬头看去,眼睛猛的一眯。
只见远处的街道、民房和店铺,很多地方都同时从地下冒出了黑烟和火光,直冲上天。
更奇怪的是,围攻王宫的楚军攻势,肉眼可见的慢了下来,阵型也乱了。他们的喊杀声没了刚才的气势,反而透着惊慌和迷茫。
“怎么回事?!”
刘金身边的所有将领,都面面相觑。
刘金看着满城的烟柱,感觉正面的压力一下子轻了,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脑子里闪过一个大胆,却又唯一合理的念头。
那个叫李顺的小子……那个文绉绉的“理军校尉”……
他真的做到了?
疲惫一扫而空,刘金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哈哈……哈哈哈哈!”刘金仰天大笑,笑声震得城楼嗡嗡作响,“天不亡我!天助我也!”
他猛的抽出沾满血污的佩刀,刀尖指向下面开始混乱的楚军。
“弟兄们!”他用尽全力大吼,“楚贼后院起火,军心乱了!给汉王报效,建功立业,就在今天!”
“跟我……反攻!”
“反攻!”
被压着打了三天的汉军精锐,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冲了出去。
宫门大开。
刘金一马当先,带着几百名忠武营的死士,狠狠的凿进了开始溃散的楚军阵中。
地底,塌陷的废墟中。
李顺靠着一块冷石头,努力调整呼吸。他能听到地面上的喊杀声正在逆转。
楚军的乱叫声,被一阵阵整齐又有杀气的怒吼盖了过去。
“汉王千岁!威武!”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是自己人!是刘金将军在反击!
李顺挣扎着,拖着一条被砸伤的腿,一点点爬到裂缝下面。透过缝隙,他看到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场面。
远处张寻的指挥使府,代表楚军指挥的将旗倒了下去。紧接着,一面黑底红纹的“汉”字大旗被立了起来。在晨光和城中烟火的映照下,那面旗子格外鲜艳。
胜利的号角吹响了。
李顺心里一松,一股疲惫感涌了上来。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朵里的喊杀声也渐渐远了。
他咧开嘴笑了。
他做到了。他用自己和几十个兄弟的命,为汉王赢下了这座坚城。
第一缕晨光透过裂缝,照在他年轻又沾满血污和灰尘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