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灯光将向羽的影子钉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向羽这个海军兽营的武力值天花板,连续三届全军比武冠军,由武钢亲手打磨出来的标杆。
他身上所有这些光荣的称号,此刻在重症监护室那扇门前都失去了重量。
这时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不是医护人员那种急促的节奏,而是军靴带着某种漫不经心却精准的落地声。
“大冰块儿。”
向羽抬起头,看见袁野站在三米外。
陆军特战旅的作训服沾着泥点,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平日戏谑的笑意。
只见袁野走过来靠在对面的墙上,两人之间隔着三米距离。
“怪不得最近给沈妞妞打电话她都没信号,好在我有王博那二货的电话。”
向羽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爷爷认识个老医生。”袁野继续说,声音压低了,“张济民,某和医院神经外科的前任主任。
退休十年了,现在就是天王老子去请也得看他心情。”
向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有把握吗?”
“我爷爷跟他有过命的交情。”袁野没正面回答,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抗美援朝时张老在战地医院救过爷爷三次。我已经跟老爷子说了,他答应亲自去请人。”
向羽站起身,军装裤腿上的褶皱被他无意识地抚平。
“我跟你去。”
袁野挑了挑眉,难得没调侃。
他知道这是向羽表达感谢的方式,也是这个男人现在唯一能为沈栀意做的事。
临近傍晚袁长征的小楼院子里,此刻老人正在石桌前摆弄一副象棋,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爷爷。”袁野带着风尘仆仆的急切赶忙叫出声。
尽管袁野在陆军已经能独立支起一片天,但在他眼里只要爷爷在,就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
“哎~泥猴子!怎么又回来了?”
袁老爷子慈爱的目光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宝贝爱孙,随即将视线转移到他的右手边。
“首长好!”向羽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沙哑。
袁老爷子笑眯眯的点点头,“向羽也来了?怎么没看见意意那丫头啊?”
袁野心急的不等向羽开口,就直接将沈栀意受伤昏迷,现在等着张老医生去救治的事情说了出来。
袁长征闻言,一脸关切的样子,随即招呼着阿姨拿了几样自己的补品,然后招呼袁野推轮椅开车。
“张济民那老倔头,退休后连他儿子想见他都得提前半个月写信。不过......”
老人转身,眼中闪过战场老兵特有的锐利,“现在我带你们去,在他那儿应该还值点面子。”
向羽深深鞠了一躬,动作里的郑重让袁野都愣了一下。
这个向来脊梁挺得比枪杆还直的男人,此刻弯下的弧度里全是无声的恳求。
两天后的清晨,一辆军用吉普停在医院门口。
张济民医生从车上下来时,整个神经外科的医生都出来了。
那不是迎接,是朝圣。
这位老人的名字写在医学教科书里,他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大医院的领导岗位。
向羽透过监护室的玻璃,看着张医生戴上老花镜。
那双曾经在朝鲜战场的煤油灯下完成开颅手术的手,稳稳地翻开沈栀意的眼皮。
检查持续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从东边移到了正中。
“脑部血块压迫的位置很麻烦。”张医生终于走出来,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海马体,颞叶内侧,都是记忆的核心区域。开刀风险太大,但中药配合针灸或许能走出一条路。”
“或许?”向羽抓住这个词。
张医生看向他,又看了看旁边的袁长征,“我只能说,我会尽力。”
治疗从当天下午开始。
张老医生在向羽的安排下住进了一所豪华套房,每天五点准时出现在病房,晚上十点最后一次施针后才离开。
药方改了八次,每次都是老人亲自抓药、煎药、尝药。
第五天凌晨天将亮未亮时,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响起。
向羽猛地站起身,扑到窗前。
病房里,护士正在检查仪器。
而病床上沈栀意的手指,那苍白了三十七天的手指正在轻微地颤动。
就像蝴蝶在蛹中挣扎,缓慢而坚定地,睁开了眼睛。
向羽的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声音。
他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眸重新映出光,她的瞳孔在适应光线,沈栀意的胸口随着呼吸规律起伏。
一时间向羽竟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停止了跳动。
“醒了!病人醒了!”护士的声音穿透玻璃。
病房门打开,医生们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奇迹”二字。
主治医生拍了拍向羽的肩膀,“转入普通病房,观察两天没事就能出院休养了。”
向羽却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
袁野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
“大冰块儿,进去啊。”
向羽深吸一口气,推开病房门。
晨光斜射进来,在沈栀意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此刻她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苍白,长发散在枕间。
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很长。
向羽等待着她嘴角扬起的弧度,然后她用那种只有对他才会有的语调说。
“向班长,我睡了多久啊”。
可沈栀意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平静清明,眉头微微蹙起。
这是沈栀意在思考时的表情,但不是认出故人的表情。
“你......”她的声音因久未使用而沙哑,“是谁?”
三个字。
向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爬上来,瞬间冻僵了全身的血液。
耳边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我是向羽。”他说,声音干涩,“你的……班长。”
沈栀意眼中的困惑更深了。
她摇了摇头,这个动作牵动了输液管。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得到消息赶来的新兵们挤在门外,巴朗冲在最前面,李猛紧跟其后。
王博和刘江踮着脚往里看,林晓手里还拿着一袋子水果。
“沈副班!你醒了!”巴朗的声音激动得发颤。
这个将向羽视为偶像的年轻战士,这些天来自责得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沈栀意的目光转向门口,扫过每一张脸。
她的眼神在每个人脸上停留,又移开,没有波澜,没有温度。
“你们......”她再次开口,声音里的陌生刺痛了每一个人,“都是谁?这是哪里?”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巴朗脸上的喜悦僵住了,李猛眼神复杂地看向向羽,王博和刘江交换了一个惊慌的眼神。
武钢和龙百川也赶到了,站在人群前面,武钢的眉头拧成了结。
张济民医生缓步走进来,示意众人让开。
老人进行了一系列简单的测试,每项测试沈栀意都完成得很好,除了那些关于她自己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今年多大?”
“不知道。”
“他们是你的战友,记得吗?”
“......不记得。”
张医生转向众人,语气平静而专业。
“脑部创伤引发的逆行性遗忘。
她失去了所有关于自己身份、经历、人际关系的记忆,但基本认知和技能应该保留。
简单说,她记得怎么说话、怎么思考,但忘记了所有‘她是谁’的故事。”
“能恢复吗?”武钢的声音低沉。
“可能性能恢复,但时间不确定。”张医生说得坦诚。
“几天、几周、几个月,或者......”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也可能永远想不起来,是吗?”向羽的声音很轻。
张医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袁野走到向羽身边,压低声音。“大冰块儿,至少人醒了。活着就有希望。”
向羽没有回应。
他的目光锁在沈栀意脸上,而她也正看着他,眼神干净陌生,像在看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巴朗挤到向羽面前,眼圈通红。“班长,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沈副班才......”
向羽朝他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带着十足愧疚与歉意的话。
向羽看着这个年轻战士,沈栀意就是为了推开他,才会被那块落石击中。
理智告诉他这是意外,是战场上常见的牺牲与保护。
但情感深处有一股暗流在涌动,那是他不敢深究的迁怒。
“不是你的错。”向羽最终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保护战友是她的选择,也是她的本能。”
但他没像往常那样拍拍巴朗的肩膀,没说出那句“下次注意”。
他只是转身回到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人。
病房里,沈栀意已经重新躺下,闭着眼睛,但睫毛在轻微颤动。
张医生正在调整输液速度,低声对她说着什么。
向羽靠在墙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袭来。
这边武钢走过来,站在他身边类似安慰道。
“兽营那边我先盯着,新兵训练不能停,但你的班我先让副班长代管。”
龙百川也走过来,这个总是笑眯眯的男人此刻神情严肃。
“向羽,丫头的事急不来。你是她的锚,你得先站稳了。”
袁野靠在对面墙上,看着这一幕,突然开口。
“大冰块儿,记不记得上次‘守钥’你受伤那次?沈妞妞就那么守了你一天。”
他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
“她说,‘向羽这个人,看着硬得像块石头,其实心里软得很。我要是不在,他疼都不会说’。”
“现在轮到你了。”袁野说,声音很轻,“她等你等过,现在该你等她。”
病房里,沈栀意再次睁开眼睛。
这时向羽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这个位置他坐了三十七天,熟悉到不用看就知道哪里有个小凹陷。
沈栀意转回头看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突然问。
“在我忘记的那些事情里......我们关系好吗?”
向羽的喉结剧烈滚动。他想起无数个时刻,他想要和沈栀意诉说一切一切关于他们的事情。
但是想到这些或许会成为张老医生口中所说的刺激行为,向羽最终只发出“嗯”这个音节。
沈栀意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她似乎累了,眼皮渐渐沉重。在完全闭上眼睛前,她轻声说。
“你的名字很好听,向羽。”
向羽坐在那里,看着晨光在她脸上移动。
而他守护的世界,在这一天彻底重塑了模样。
走廊外,李猛和巴朗低声说着什么,王博和刘江以及林晓在向医生询问病情。
武钢和龙百川正在跟张老医生交谈,袁野靠在墙上打电话,大概是打给何婷婷报平安。
所有声音都隔着一层玻璃,模糊而遥远。
向羽握住沈栀意的手,这是他三十七天来第一次真正触碰到她。
她的手很凉,指腹有长期握枪留下的薄茧。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那些茧痕,想起她第一次实弹射击后得意洋洋的表情。
“哎呀,我环数好像比你高哦。”
“我会在这里。”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不管要等多久,不管你能不能想起。沈栀意,我会一直在这里。”
窗外的阳光完全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涌入病房,将一切都镀上温暖的色彩。
漫长的等待结束了。
而另一段需要更多耐心、勇气、更多无声守候的道路。
在这一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