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被子女们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般,从书房那张他坐了无数个日夜的座椅上搀扶起来,缓缓移步,最终安顿在卧房那张铺设着柔软厚实棉褥的榻上。此刻的他,已无力支撑自己坐起,甚至连稍稍转动脖颈都显得无比艰难,只能静静地仰卧着,如同一尊即将归于大地的石像。长子李由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那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醒的梦,又似在呵护最后一缕微弱的烛火。卧房的门窗并未完全紧闭,初春午后那带着些许暖意和草木萌发气息的风,悄然潜入,若有若无地拂动着床榻边素色的帷幔,带来一丝外面世界的生息。
李斯的意识,正处于一种半明半昧的奇妙状态。身体的感知正在迅速消退,曾经执笔挥毫、行走朝堂的肢体,此刻只传来深入骨髓的冰冷与麻木,仿佛它们正一寸寸地远离自己。耳边的声音——家人在榻边压抑的啜泣、低语的交谈、细碎的脚步声——也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荡漾的水幕传来,失去了清晰的轮廓。
然而,与这衰退的感官相反,他的视觉,或者说,是他精神投射的“目光”,却似乎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刻,变得异常敏锐和贪婪。他的头微微偏向一侧,目光恰好能透过那扇为透气而敞开的轩窗,框住外面的一方天地。窗外,是自家庭院静谧的一角。几株老梅,傲雪的花期早已过去,嫩绿的新叶正在苍劲的枝头舒展,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一丛迎春,纤细的枝条上,金黄的花朵星星点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在无声地吟唱;更远处,越过院墙的檐角,是一片湛蓝如洗、澄澈透明的天空,几缕薄云如撕扯开的丝絮,悠然舒卷,缓缓飘过。阳光明媚而不炽烈,透过窗棂的格子,在榻前的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那光斑温暖而明亮,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与他体内那无可阻挡、逐渐蔓延的冰冷,形成了触目惊心却又宁静无比的对比。
他就这样,静卧榻上,看着窗外。时间仿佛凝滞,又仿佛在加速流淌。
没有对死亡迫近的恐惧,没有对往昔峥嵘岁月的追悔,甚至没有对榻边亲人那具体而微的不舍——那些或激烈、或深沉的情感,似乎都已随着遗嘱的详尽嘱托、随着毕生心事的最终交代,而宣泄、沉淀殆尽了。此刻的他,内心是一片罕见的、近乎虚无的澄澈与平静。他剥离了所有社会赋予的身份——曾经的廷尉、丞相、帝国的塑造者、历史的参与者——仅仅回归为一个纯粹的生命,一个纯粹的观察者,静静地、贪婪地欣赏着这窗外流动的、触手可及却又即将永别的春光。那生命的颜色(新绿与金黄),那自由而无形的风,那无垠而沉默的天空,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摄入他即将沉寂的心湖。
这景象,与他八十年前,在那个遥远现代社会的病床上看到的最后景象(或许是苍白的天花板与闪烁的仪器)截然不同;也与他初入秦时,在咸阳巍峨宫阙中看到的肃杀威严、在朝堂上感受到的波谲云诡截然不同。这是田园的,宁静的,充满野趣生机而又与世无争的。是他晚年历经波澜后主动选择的栖身之所,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跌宕一生最终抵达的、出乎意料又似乎早已注定的归宿。
他静静地看着,目光仿佛拥有了实质的触感,抚过每一片新叶,每一瓣黄花,追随每一缕游云。他仿佛要用这最后的心神,将这满窗的春光,这浮动的云影,这勃发的、无可遏制的生命绿色,都深深地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带入那即将开始的、永恒的长眠。外界的、属于“李斯”的一切喧嚣、荣辱、功过、是非,在此刻都如潮水般退去,消散得无影无踪。榻边隐约的悲声,远处市井模糊的喧嚣,都再也无法进入他的世界。此刻,只剩下这窗外一角的、寂静而澎湃的生机,与他内心那终极的、了无挂碍的安宁,相互映照,水乳交融,达成了一种超越言语的、奇异的和谐。他正躺在生命与永恒的边界上,以这种无比平和、甚至带有某种审美意味的方式,与这个他深深卷入、爱过、奋斗过、也为之痛苦过的世界,进行着最后的、沉默的告别。那目光,是凝视,是汲取,也是释然的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