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寂静中悄然流淌,从午后滑向静谧的黄昏。卧房内的光线逐渐变得柔润,夕阳的余晖如同最细腻的金粉,为房内的每一件器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轮廓,也透过那扇敞开的窗,将榻上李斯苍白而清癯的面容映照得仿佛有了些许温润的光泽。他的呼吸愈发微弱绵长,间隔也越来越久,仿佛每一次吐纳都在与这个世界进行着缓慢而郑重的告别。但那双逐渐失去神采、变得有些涣散的眼睛,却依旧执着地、近乎贪婪地望向窗外,望向那一片被夕晖渲染得如梦似幻的盎然春色。
在他的视界里,窗外的景象开始变得朦胧而迷离。新绿的柳丝与绯红的桃花交融成一片流动的彩雾,归巢的鸟影划过天际,拖曳出金色的光痕。色彩在融化,光影在浮动,一切具体的形貌都渐渐淡去,但那无处不在的、磅礴而温柔的生机,那岁月静好、万物各得其所的和谐与美好,却如同最醇厚的酒,愈发深刻地浸入他近乎凝固的思维深处,化作一抹永恒的背景。
也正是在这生命烛火即将燃尽、与灯芯分离的最后时刻,一种无比清晰、无比强烈、也无比平和的意念,如同深海中蓦然升起的明月,或是最终一次、用尽全部生命绽放的昙花,在他心灵的最深处灿然升起,照亮了所有过往的迷障——春花秋月了无憾。
这并非一句简单的自我安慰或强行释怀,而是他穿越了八十七载风云,对自己这漫长、复杂、跌宕壮阔的一生的最终总结与最高评价,是灵魂在终点前得到的最终答案。
“春花”,象征着生命中最绚烂、最富有活力与创造欲的阶段。朦胧的视野中,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从楚国上蔡走出的布衣青年,怀揣着不甘平凡的志向,西行入秦;看到了自己于秦王政面前慷慨陈词,献上《谏逐客书》,力挽狂澜;看到了与始皇帝并肩,运筹帷幄,一统六合,书同文,车同轨,废分封,行郡县,定律法,明典章……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锐意进取!如同春日原野上最盛大的花事,迎着时代的疾风,尽情绽放出所有的才华与激情,以笔墨和智谋,试图也确乎参与塑造了一个全新的、铁桶般的帝国。其间虽有与吕不韦的周旋,有与守旧贵族的角力,有“焚书”之议时的内心挣扎,有无数个殚精竭虑的夜晚,但那挥斥方遒、亲手推动历史车轮的饱满感与成就感,是真切而滚烫的,是生命浓墨重彩的华章。
“秋月”,则代表着生命沉淀、回归澄澈与平和的晚年画卷。眼前的朦胧光晕里,浮现出他急流勇退、归隐林泉后的悠然岁月:在乡间竹篱旁教导儿孙识字明理,在书房灯下撰写《苍颉篇》修订律学注释,与老友品茗对弈笑谈往事,漫步于自己曾力主修筑的、如今已是车马安然的驰道旁,看阡陌纵横,炊烟袅袅,百姓脸上是安宁而非恐惧。他亲眼见证了自己参与缔造的帝国,在正确的轨道上行稳致远,渐渐抚平战乱的创伤,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向心力与繁荣气象。这如同秋夜高悬的朗朗明月,清辉遍洒,澄澈通透,带着一种洞明世情、勘破得失后的豁达与内心深处的丰盈平静。他不再仅仅是帝国的塑造者,更是其繁荣的欣赏者与享用者。
他这一生,既淋漓尽致地经历了“春花”般的绚烂绽放、锐意开拓,也完整体验了“秋月”般的宁静收获、智慧沉淀。他不仅改变了自己原该车裂灭族的悲剧命运,更以一己之谋略与坚持,辅助扭转了帝国二世而亡的危局,亲手参与奠定了千秋基业的法度根基,推动了那个时代向着更统一、更文明、更安定的方向艰难而坚定地前行。他留下了足以传世的文字、思想与制度遗产,最终得以在满堂儿孙的殷切环绕、在帝国平稳运行的背景声中,安然离去。
所有的抱负,宏大的如“为万世开太平”,具体的如保全家族、着书立说、亲眼得见海内安宁,似乎都已得偿所愿,或至少铺垫下了坚实的道路。所有的经历,无论是位极人臣的辉煌还是如履薄冰的凶险,无论是理想得伸的喜悦还是不得已时的痛苦抉择,此刻回溯,都如百川归海,成为了构成他这完整、独特、无可替代的人生画卷中,浓淡相宜、不可或缺的笔触,丰富、真实而厚重。
无憾。 对过往,他尽力而为,无怨无悔;对当下,他心之所安,理之所得;对未来(那永恒的沉寂),他充满一种近乎神秘的、平静的期待。
带着这“了无憾”的最终心境,李斯望着窗外那最后一抹温暖、慈悲的光,眼神中最后一点摇曳的神采,如同风中残烛最温柔的轻颤,终于,安然地、永久地熄灭了。他的面容异常平和,甚至凝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微笑,唇角微微放松,仿佛只是沉浸在一个无比美好、无需醒来的梦境之中。
窗外,最后一缕瑰丽的夕光沉入西山背后,春日夜幕如同深蓝色的丝绒缓缓铺开,几点晶亮的星辰开始在天幕上悄然闪现,静谧而永恒。一代钜子,大秦帝国的奠基丞相李斯,走完了他传奇、复杂而最终归于圆满的一生。
春花秋月了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