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既立,誓言已发,书房内那紧绷得几乎要断裂的气氛,也随之缓缓地、沉沉地舒缓下来,像是一根被拉到极限的丝弦,终于松了力道,在空气中留下悠长的余颤,而后被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深切悲恸与彻底释然的静默所取代。李由和李瞻依旧长跪于父亲榻前,泪水无声地顺着面颊滑落,滴在冰冷的砖石上,但他们望向父亲的眼神,已洗去了先前的迷茫、挣扎与不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从灵魂深处生长出来的理解与承诺。老妻在一旁以帕掩面,低低的啜泣已近无声,手中的丝帕早已被泪水浸透。而端坐于椅中、刚刚完成此生最后一次也是最艰难一次“廷议”的李斯,在吐出那最后一缕关乎家族命运与精神传承的嘱托之后,仿佛真的燃尽了这具躯壳里最后的、支撑他清醒的全部心力,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远离岸边,陷入了时而飘忽清醒、时而完全昏沉的弥留迷雾之中。
然而,一种奇异的、与他此刻虚弱躯体和冰冷四肢全然不同的感受,却在他那逐渐沉寂、缓慢下沉的意识深处,如同深海水底的暗流,无声而平稳地涌动着——那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几乎令人喟叹的安宁。所有曾经悬而未决、日夜萦绕心头的事情,所有深藏于灵魂暗室、难以向人言说的牵挂,所有关于身后名节、家族安危、血脉延续乃至理念存续的千头万绪的思虑,都在刚才那场耗尽生命元气的、风暴般的临终嘱托中,得到了清晰、明确而彻底的安排与解决。
他不必再担忧自己撒手人寰后,子孙会因追求哀荣、葬仪奢靡而触犯时忌,招致物议甚至引来莫测的祸端;不必再恐惧那黑暗冰冷的墓穴,会因陪葬了过多金玉珍宝而成为后世贪婪之徒觊觎的目标,以致骸骨不得安宁;不必再焦虑子孙后代,会因无法抵御权力的诱惑而重蹈他乃至无数前人“进不知退、满则覆亡”的历史覆辙,将整个家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更不必再抱憾自己一生奉行、身体力行的“循法务实、心怀天下”的理念与追求,会随着这具肉身的腐朽而彻底湮灭于时光的尘埃。“心怀天下”的火种与道路已然指明,能否生根发芽、星火燎原,要看后代的机缘与选择,但他作为开创者与播种者,已然倾尽了最后一分心力。
这种“心安”,并非源于对死亡本身的超脱或淡然——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正从指尖、从躯干一丝丝抽离所带来的无边虚弱与刺骨寒意——而是源于对“死后”之事的、一种近乎完美的安排妥当。他像一个经验无比丰富、即将永远关上作坊大门的老匠人,在最后的光阴里,用颤抖而坚定的手,仔细擦拭、检查了每一件陪伴一生的工具,分门别类、妥善存放了所有珍贵的图纸与心得,并将那件凝聚了毕生心血却终究未能完成的作品,连同未来可能的发展蓝图与核心技艺,郑重地、毫无保留地交到了他精心挑选、值得托付的学徒手中。尽管,作坊外的风雨、学徒们未来的造化,他已无法控制,更不能亲眼见证,但他确知,自己已为这个他倾注了无数心血、也深爱过的家族,为这个他灵魂曾深深羁绊、挣扎奋斗过的世界,尽可能地扫清了障碍,铺就了一条在他看来最稳妥、也最高洁的、通往未来的道路。
这是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从肉体痛苦中短暂抽离出来的解脱感。曾经炙手可热的滔天权柄,曾经显赫一时的千秋名望,曾经堆积如山的财富金玉,乃至这具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生命本身,在此时此刻,都显得如此无足轻重,如同褪色的戏服。真正重要的,是他完成了——作为一个有尊严的人,一个深谋远虑的父亲,一个背负着特殊记忆的穿越者,一个在历史洪流中奋力搏击过的参与者——所能尽到的、最后的、也是全部的责任。意识在无边温暖(抑或是冰冷?)的黑暗中安稳地浮沉,他不再做任何精神上的挣扎,不再有任何对人世间的留恋,只是顺应着那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的、来自生命本源的牵引力,向着那未知的、却仿佛蕴含着终极宁静的永恒寂静,安然沉去。他布满皱纹、苍白如纸的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微松弛的弧度。安排好后事心安,这看似简单的七个字,此刻却重若千钧,承载着一位智慧老人在生命终点处,所能企及的最高境界的平静、完满与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