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林正德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
这十秒里，严景行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那边交易室里，键盘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和某个交易员压低声音的惊呼，像是一锅刚刚被巨石砸开的沸水，仍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当……银行的股东？”林正德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荒诞剧主角才有的腔调，“严景行，你小子是认真的？你刚把半个市场的量化基金按在地上摩擦，现在扭头想拉着我这个老头子去开银行？”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消化这个信息的冲击力，然后自嘲地笑了一声：“怎么，嫌我上次喝汤撑得不够狠，这次想让我直接吃席？”
中证1000那一役，林正德作为少数提前收到风声，并且坚定跟随严景行步伐的“盟友”，赚得盆满钵满。但他也是离风暴中心最近的人，那种眼睁睁看着整个市场秩序被一人之力瞬间摧毁的震撼，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
他很清楚，能掀起那种风暴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邀请自己去“当银行股东”。这五个字背后，藏着的必然是另一场更深、更凶险的博弈。
“席已经摆好了，就看林叔你敢不敢坐主位。”严景行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华天银行，二级资本债，补充资本金。这趟车，上不上？”
他没有解释，只是把关键词一个个抛出来。他知道，对林正德这种在市场里泡了半辈子的老狐狸，说得太多反而落了下乘。
果然，林正德那边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起来。
“华天银行……”他咀嚼着这个名字，“赵家的钱袋子。我听说他们快被坏账拖垮了，这时候发债，能有人要么？”
“有人要，而且抢着要。”严景行说。
“哦？”林正德的声调微微上扬，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说来听听。”
严景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切换了电脑界面，将一份刚刚整理好的文件，用加密通道发了过去。
“林叔，你先看看这份认购名单。”
电话那头安静下来，只剩下轻微的鼠标点击声。
林正德的私人交易室里，他戴上老花镜，凑到屏幕前。那是一份华天银行此次二级资本债的意向认购机构名单，一共十六家，清一色的信托、资管和私募基金。
表面上看，这些公司分布在全国各地，注册时间有前有后，业务范围也各不相同，找不出任何明显的关联。
林正德眉头微蹙，他挥手叫来了自己的首席分析师，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
“小王，查一下这十六家公司，我要他们所有的背景资料，尤其是股权结构，给我穿透到自然人。十分钟。”
“好的，林总。”
命令下达，林正德重新拿起电话，对着那头的严景行哼了一声：“你小子又给我出题。怎么，觉得我这把老骨头还不够折腾？”
“林叔你宝刀未老，这点小场面，不够您热身的。”严景行难得地开了句玩笑。
“少贫嘴。”林正德嘴上骂着，心情却莫名好了几分。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与一个顶级智脑并肩作战，解开谜题的感觉。这比单纯地在市场上追涨杀跌，要刺激得多。
十分钟，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分析师小王将一份热腾腾的报告放在了林正德面前。
林正德的目光在报告上缓缓扫过，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漫不经心，逐渐变得凝重，最后，化为一抹冰冷的讥诮。
那十六家看似毫无关联的公司，在被层层穿透之后，像一条条小溪，最终都汇入了几条共同的河流。而这些河流的源头，无一例外，都指向了几个共同的姓氏——赵、钱、孙、李……全都是赵家昔日最核心的旁系姻亲和心腹旧部。
“一群闻着血腥味就凑上来的鬣狗。”林正德低声骂了一句。
他全明白了。
赵鸿利父子倒了，但赵家这棵大树倒下后，那些平日里依附于它的藤蔓和寄生植物，非但没有一同枯死，反而迫不及待地想从这具庞大的尸体上，吸取最后的养分。
华天银行，就是最大的一块腐肉。
他们企图通过控制这次二级资本债的认购权，以极低的价格，变相掌握这家银行的控制权。一旦成功，他们不仅可以将过去那些见不得光的烂账一笔勾销，还能拥有一个全新的、干净的金融平台，继续他们祖传的资本游戏。
“好算计。”林正德摘下老花镜，用绒布慢慢擦拭着，“用银行的钱，买银行的股份，空手套白狼，玩得真花。这帮人，还真是得了赵鸿利的真传。”
他拿起电话，对着那头说：“严老弟，我懂了。你想让我去搅了这个局？”
“不是搅局。”严景行纠正道，“是接盘。”
“接盘？”
“他们想用一块钱，办成十块钱的事。那我们就用两块钱，把这件东西，堂堂正正地买下来。”严景行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华天银行本身，是一家底子不差的区域性银行。剥离掉赵家的坏账，重新注入资本，它依然是块优质资产。这笔买卖，不亏。”
林正德笑了。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严景行的意图。
这个年轻人，他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复仇，也要在赚钱的同时，优雅地完成。
这群赵家的残党，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道，在真正的猎人眼中，他们和他们的猎物，都只是盘中的一道菜。
“干了！”林正德一拍桌子，整个交易室都安静了一瞬，“说吧，要我怎么做？我这边的资金，随时可以到位。”
在中证1000上赚到的那笔巨款，正愁没地方去。从一个在股市里沉浮的游资大佬，摇身一变，成为一家银行的股东，这种身份的转变，光是想想，就让林正德血液沸腾。
“林叔你需要做的，有两件事。”严景行的声音传来，像一个精准的战术指挥官。
“第一，立刻以你旗下最干净的一家公司的名义，向华天银行和监管部门，提交二级资本债的认购申请。姿态要做足，价格要给得有诚意，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
“这是要打草惊蛇？”林正德问。
“不，是敲山震虎。让他们知道，这块肉，有新的猛兽盯上了。”
“好，我喜欢。”林正德咧嘴一笑，“第二件呢？”
“第二件，更简单。”严景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林叔，你认识《财经前沿》的李响记者吗？”
林正德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何止认识，上次铁矿石那篇报道，我还请他喝过酒呢。那小子，是把好枪。”
“那就好。”严景行说，“我要你约他见个面，喝喝茶，聊聊天。然后，‘不经意’地，向他透露一点关于华天银行这次认购中，可能存在的‘猫腻’。”
林正德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眯起了眼睛：“你是想……”
“舆论的压力，要给足。监管的目光，要吸引过来。”严景行平静地解释，“我们要的，是一场在阳光下，公平、公正、公开的竞标。而不是在阴暗角落里，和一群鬣狗抢食。”
“我明白了。”林正德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用资本发起冲锋，一个用舆论撕开防线。
天衣无缝。
“你小子，真是天生干这个的料。”林正德由衷地感慨了一句，“行，事情我马上去办。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林叔请说。”
“等这事儿了了，你得从你那个破出租屋里滚出来，陪我好好喝顿酒。我那瓶藏了三十年的茅台，就等你来开了。”
严景行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个真实的弧度。
“好。”
挂断电话，严景行并没有立刻放松。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一行行代码在他的屏幕上流淌。他没有去整理那份即将由林正德“泄露”给李响的资料，那些东西，林正德这只老狐狸会处理得比他更“自然”。
他正在做的，是另一件事。
他的“超算大脑”高速运转，将华天银行的整个资产负债表、信贷结构、客户数据，全部纳入一个全新的三维模型中。他开始模拟，在林正德的资本注入后，这家银行未来的发展路径，以及可能遇到的所有风险点。
他不是在帮林正德，他是在为自己未来的布局，打下一个新的桩脚。
而就在他沉浸在数据的海洋中时，那个由一串乱码组成的邮箱，突然弹出了一个新邮件的提示。
发件人，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同样由乱码组成的陌生地址。
严景行眉头微皱，心中升起一丝警惕。知道这个邮箱的人，屈指可数。
他点开邮件。
邮件里没有附件，只有一张图片，和一行简短的文字。
那是一张监控摄像头的截图，画面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看清，一个穿着外卖服的年轻人，正走进长乐路那栋老旧的居民楼。
而那行文字，则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刺他的心脏。
【严景行，游戏该结束了。来见我，或者，我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