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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只素色包袱刚离开宁姐儿的手,便踏上了一段步步惊心的旅程。

次日桂嬷嬷提着包袱,脚步沉稳地走出院落,还未行至廊下,便被一名身着暗纹锦袍的管事太监拦下。那太监脸上堆着客套的笑,眼神却如钩子般盯着包袱,拱手道:“桂嬷嬷留步,奉旨例行查验,还望嬷嬷海涵,莫要夹带了违禁之物。”

桂嬷嬷面色未变,只淡淡颔首,将包袱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抬手解开绳结。管事太监立刻上前,手指在那几匹素色绸缎上反复揉捏,甚至凑到日光下,对着光线一寸寸细看,仿佛能从布纹里找出密信一般。他又抓起那包桂花糕,掰下一块凑到鼻尖猛嗅,眉头皱了又皱;针线盒更是被他倒扣过来,银针、顶针散落一桌,他蹲在地上,一颗颗拨弄着检查,生怕藏了什么玄机。

那把艾草被他嫌恶地拨到一边,“一股子怪味,梁女官怎还带这东西?”说着,竟随手抓了大半,丢进了旁边的草丛里。几颗酸枣也没能幸免,他捏起一颗咬了口,酸得龇牙咧嘴,又抓走一把,“这野果子酸涩得很,怕是入不了侯府的口。”四个竹如意扣被他拿在手里反复摩挲,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异样,才悻悻放下;唯有那串铜钱,他解了红绳,一枚枚在掌心敲打,确认只是普通的铜钱,这才作罢。

“叨扰嬷嬷了。”管事太监陪笑着拱手,目送桂嬷嬷重新包好包袱,缓缓离去。

可这才只是第一关。

桂嬷嬷刚走出这道门,没行几步,又被寺庙里负责内务监管的智空老尼拦下。老尼双手合十,面色肃穆:“桂嬷嬷,奉住持之命,查验送往庙外之物,还请见谅。”又是一番大同小异的翻检,老尼的目光比管事太监更刁钻,她捡起剩下的酸枣,尝了一颗,皱眉道:“这枣子品相粗劣,滋味酸涩,怎好送去侯府?”说着,又捻走几颗。那匹素色绸缎,竟被她一眼看中,“这料子虽不算上等,却胜在绵软,老衲近来正缺块衬里的布,嬷嬷莫怪,便借去一用。”话虽客气,手却早已将绸缎抽了出来,近乎明抢地揣进了袖中。

桂嬷嬷看着她的举动,只是淡淡道:“不过是些寻常物事,大师喜欢便拿去。”

一路行来,桂嬷嬷竟被不同层面、不同隶属的人拦下了六七次。有宫里直接派来的侍卫,有寺庙本寺的僧人,还有些来路不明、看似路人却眼神锐利的汉子。每一次盘查,都看似随意,实则细致到了极致。包袱里的东西,在一次次的“查验”中,被以各种理由“消耗”着——艾草剩了寥寥几根,酸枣只剩小半包,桂花糕被掰走大半,那素缎更是被截留了只剩下一匹。

待到包袱终于历经“劫难”,辗转交到梁家管事时,早已没了当初的模样。而当这只“瘦身”大半的包袱,最终,送到周妈妈手中时,里面只剩下:一匹素缎、小半包酸枣、许干枯的艾草、完整的针线盒、四个竹如意扣、以及那几个原封未动的铜钱。

消息是通过青筠传递的。

青筠是梁府的家生子,自小便跟着宁姐儿,一同入宫,又跟着她来到这西山寺庙,是宁姐儿在这龙潭虎穴里,唯一能放下半分心防的人。她借着送晚膳的由头,悄悄溜进宁姐儿的禅房,掩上房门,压低了声音,将包裹被层层盘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大小姐,那些人简直是明抢!艾草被丢了大半,酸枣剩了没几颗,桂花糕全被掰走了,连素缎都被那拿的只剩下一匹……”青筠的声音里带着愤懑,又怕被人听见,只能死死压低着嗓门,“好在……好在那四个如意扣铜钱串,都还在。”

宁姐儿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落在纸上,晕开一团黑渍。她紧绷了数日的心弦,骤然一松,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后背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险些虚脱。她最担心的,是那些暗藏玄机的物件被识破、被没收。如今看来,那些搜查者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可能夹带的密信、贵重物品或是违禁之物上,对于这些看似普通甚至寒酸的“杂物”,虽经手无数,却无人会深究其排列组合背后的深意。艾草少了,酸枣缺了,无关大局;绸缎被贪,更是小事一桩。只要核心的“四”“死”“置”还在,那条关乎生死的暗语,便能传递出去。

“没丢要紧东西就好……”宁姐儿喃喃自语,苍白的脸颊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心中对太后的手腕,又多了几分敬畏。太后允许甚至引导了这场严密的监控,让各方势力都“亲眼”查验过这个包裹,恰恰是用这种方式,洗清了它携带密信的嫌疑,反而让那最核心的、以物代言的暗号,得以安全传递。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立在一旁的青筠身上,心头蓦地一酸。

眼前的少女,褪去了侯府丫鬟的鲜亮灵动,一身半旧的灰布衣裙洗得发白,衣角还打着两个细密的补丁。原本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倦意,眼下泛着青黑,是夜夜警醒、操劳不休的痕迹。数月的清苦日子,磨去了她脸颊的婴儿肥,也褪去了她眉宇间的稚气,只余下与年龄不符的憔悴与沉稳。宁姐儿的目光,落在青筠的手上——那双手,曾是十指纤纤、细腻白嫩,如今却因为日日浆洗衣物、擦拭冰冷的佛龛供桌、甚至要劈柴烧火,变得粗糙泛红,指腹结了薄薄的茧,手背还带着几处被寒风吹裂的细小伤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愧疚,如同潮水般涌上宁姐儿的心头。在这龙潭虎穴般的西山禅院,青筠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可以卸下几分防备、吐露些许心声的人。那些深夜里的辗转反侧,那些面对太后试探时的步步惊心,那些担忧家族安危的焦灼不安,都是青筠默默陪在她身边,递上一杯热茶,或是一句轻声的宽慰。

她起身,脚步轻缓地走到妆匣前。那只梨花木妆匣,曾是母亲墨兰亲手为她置办的,如今却早已没了往日的珠光宝气。她轻轻掀开匣子,里面只余下几支寻常的银簪、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坠,还有些零碎的针线。宁姐儿的指尖,在匣底摸索片刻,摸出一个小小的锦袋,打开来,里面躺着几颗仅存的小金豆子——那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体己,舍不得变卖,一直藏着以备不时之需。她又褪下手腕上一支细细的金丝镯子,那镯子成色不算最好,样式也简单,却是她及笄那日,母亲亲手为她戴上的。冰凉的镯身,还带着她手腕的温度,也藏着她对侯府、对母亲的念想,是她如今身边,为数不多的慰藉。

宁姐儿握着金豆子与镯子,走到青筠面前,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指尖触到青筠掌心的粗糙,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青筠,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些金豆子,你拿去打点一下底下的人,让他们嘴上都紧些,莫要乱说话。这镯子……给你戴着玩。”

青筠的身子,猛地一颤,像是被滚烫的炭火烫到一般,慌忙缩回手。几颗金豆子从她掌心滚落,掉在青砖地上,发出一阵细碎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她顾不得去捡那些金豆子,只是红着眼圈,慌忙将那支金丝镯子塞回宁姐儿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浓的哭腔:“大小姐!您别这样!奴婢不要!真的不要!”

她抬眼望着宁姐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打湿了衣襟。她望着宁姐儿消瘦的脸颊,那脸颊曾是饱满莹润的,如今却只剩一把单薄的骨头;望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袍,那料子粗糙,远不及侯府里的绫罗绸缎舒适;望着她发髻上那支简陋的乌木簪,那是她如今唯一的头饰。青筠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哽咽着道:“您看看您自己!宫里带出来的体己,好的早就变卖了打点上下;西山的用度这般紧,您连块像样的点心都舍不得吃,顿顿都是粗茶淡饭,还得处处打点那些侍卫嬷嬷……您的东西都快没了!这镯子是夫人给您的念想,您怎么能给奴婢!金豆子您自己留着,万一……万一有个急用呢?”

小丫鬟的话,一字一句,都像一根根细针,狠狠扎在宁姐儿的心上。她怔怔地看着青筠,看着这个跟着自己从侯府的锦衣玉食,一路沦落到这深山古寺吃苦受累的丫鬟,看着她明明自己过得这般艰难,却还一心护着自己的模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淹没了她。

她想起自己作为永昌侯府嫡长女时的风光。那时的她,虽不得父亲偏爱,可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顶尖的?绫罗绸缎裹身,珍馐美味入口,身边丫鬟环绕,何曾受过半分委屈?何曾需要这般算计着几颗金豆子、一支细镯子过活?如今却……

“是我没用……”宁姐儿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积攒了许久的委屈与无助,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是我身份不够高,护不住自己,也连累了你,让你跟着我在这里吃苦……”

“大小姐别哭!”青筠慌忙上前,用自己粗糙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宁姐儿的眼泪,自己的眼泪却流得更凶,“奴婢不苦!真的不苦!能跟着大小姐,伺候大小姐,奴婢心里踏实!奴婢是心疼您……您从小金尊玉贵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您过的才是真苦啊……”

主仆二人,在这清冷禅房的角落里,紧紧依偎着,相对垂泪。她们不敢哭出声响,只能压抑着,发出细碎的呜咽,生怕被外面的人听见,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窗外的山风,掠过院中的青竹林,发出一阵簌簌的声响,像是在为她们低泣,又像是在诉说着这深宫侯府里,女子身不由己的悲凉。

她们哭的,是眼前的窘迫与恐惧,是这寄人篱下、如履薄冰的日子;哭的,是这无法自主的命运,是这重重枷锁下,看不到尽头的迷茫;更是哭着彼此相依为命的情分,哭着这份在权力漩涡里,微不足道却又无比珍贵的温暖。

宁姐儿紧紧握住青筠的手,冰凉的指尖,贪婪地汲取着对方掌心那一点点微薄的暖意。她知道,青筠说的是真心话。可正因为是真心,才更让她心痛。

她过得苦,她的丫鬟,只会过得更苦。

这份认知,比太后的讥讽更刺骨,比包裹被搜查时的紧张更沉重,让她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在这波谲云诡的权力漩涡里,她们主仆二人,不过是两片随风飘零的浮萍,无根无依,随时都可能被汹涌的巨浪碾碎。能依靠的,除了彼此之间这点微弱的情分与咬牙的坚持,便只有远在京城的母亲——能否读懂她用性命传递的暗语,能否为她们,撑起一线生机。

泪水模糊了视线,宁姐儿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远山如黛,云雾缭绕,将整座禅院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阴影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一片冰冷的茫然。

第三午后的日头,淡薄得像蒙了一层纱,洒在西山禅院的青砖地上,连半分暖意都无。青筠端着一个木盆,盆里是宁姐儿昨夜换下的几件棉麻衣衫,料子早已洗得发白,边角还打着细密的补丁。她脚步匆匆地往后院的浆洗处去,单薄的身影在风里晃了晃,像株经不起摧折的嫩柳。

浆洗处设在禅院最偏僻的角落,一口大缸积着半缸冰冷的井水,旁边堆着些枯黄的皂角,地上湿滑泥泞,泛着一股沤水的腥气。青筠刚将木盆放下,还没来得及弯腰打水,身后便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冷哼。

“哟,这不是梁女官身边的青筠姑娘吗?”

青筠身子一僵,转过身,便看见掌管浆洗杂役的刘嬷嬷,正迈着四方步踱过来。这刘嬷嬷是宫里早年放出来的老宫人,仗着有些门路才到这西山寺庙管事,最是看人下菜碟,一双三角眼总爱往人身上挑错处。她的目光扫过木盆里那几件半旧不新的衣衫,鼻子里又哼了一声,声音拔得老高,生怕旁边几个浆洗的粗使婆子听不见:“不是老身说,这山里的水冷得能冰掉骨头,烧热水可得费不少柴火呢。你们主仆这换洗的频次,未免也太勤了些。知道的,是梁女官爱洁净;不知道的,还当是咱们寺庙苛待了宫里来的贵人,连件干净衣裳都穿不起呢!”

这话里的刁难,像针似的扎人。青筠攥紧了衣角,心里明镜似的——这刘嬷嬷是又来索要好处了。前几日才刚给过她一小块碎银,让她行个方便,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找上门来。她忍着胸口的气,低眉顺眼地赔笑:“嬷嬷说笑了。天寒地冻的,我们小姐身子弱,沾了冷水容易犯咳,这才……”

“身子弱?”刘嬷嬷陡然拔高了嗓门,硬生生打断她的话,引得旁边几个婆子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侧目看来,“身子弱就更该懂得惜福!太后娘娘在此清修,尚且粗茶淡饭、布衣素食,力行节俭。怎么,底下的人倒比娘娘还金贵了?热水没有!要洗就用这井水,不爱洗就搁着,反正老身这里,没多余的柴火伺候贵人!”

青筠气得脸色发白,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攥着拳头,指尖深深嵌进掌心,却半句顶撞的话都不敢说。宁姐儿在这西山,名为陪伴太后,实则处境微妙,如履薄冰。她们主仆二人的一言一行,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若是落下“骄矜跋扈”“不服管束”的口实,后果不堪设想。

她正站在原地,进退两难,一股熟悉的、沉静的气息,忽然自身后传来。

“刘嬷嬷。”

宁姐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力道,像冬日里的一缕寒梅香,清冽又有风骨。

青筠猛地回头,便看见宁姐儿缓步走来。她身上还是那件半旧的棉袍,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发髻只用一根乌木簪绾着,通身上下,竟无半点装饰。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深潭里的水,不起波澜地看着刘嬷嬷,叫人无端地生出几分敬畏。

刘嬷嬷见正主来了,气焰稍敛了些,但脸上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却半分没减。她敷衍地屈了屈膝,行了个礼,语气依旧带着几分拿捏:“梁女官安好。老身也是按规矩办事,实在是委屈不得。这寺庙里的柴火,紧着太后娘娘和各位师傅用都尚且不足,哪里还有富余的,给姑娘们洗衣裳呢?”

“嬷嬷的难处,我明白。”宁姐儿淡淡接口,语气平和得听不出半分喜怒,仿佛真的体谅她的不易。她看了一眼身旁眼圈泛红的青筠,轻轻道,“青筠年幼,不懂事,冲撞了嬷嬷,给你添麻烦了。”

说罢,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素色的荷包,指尖捏着荷包的系带,递到刘嬷嬷面前。动作自然得很,仿佛只是随手递过一块寻常的点心,半点没有“行贿”的窘迫与难堪。“这是我前几日抄经,寺里赏的几块素斋点心。想着嬷嬷日日在此处操劳,辛苦得很,便拿来给你尝尝鲜。”

那荷包轻飘飘的,刘嬷嬷的眼角却飞快地瞥了一下,指尖一掂,便知道里面绝不是什么素斋点心。她脸上的褶子,瞬间就像被熨斗熨过似的,舒展开来,嘴里假意推辞着:“哎呦,这怎么好意思呢……梁女官真是太客气了。”手却早已麻利地将荷包揣进了袖中,声音也软和了不止三分,“罢了罢了,谁让老身心软呢。青筠姑娘,你待会儿去厨房那边,就说是老身说的,让他们给你提半桶热水来用。下不为例啊!”

“多谢嬷嬷通融。”宁姐儿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淡淡的,看不出半分感激,只示意青筠跟上,转身便走。

走出浆洗处的院子,风一吹,青筠憋了许久的委屈,瞬间就绷不住了。她看着宁姐儿平静的侧脸,声音里带着哭腔,又气又急:“小姐!那老虔婆分明就是敲诈!前几日才给过碎银,今日又来……咱们从家里带来的银子,本就不多了啊!”

宁姐儿脚步未停,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噤声。这禅院里的墙,处处长着耳朵,半点闲话都传不得。

直到回到她们那间僻静的禅房,关上门,将外面的风声与窥探的目光都隔绝在外,宁姐儿脸上那层平静的伪装,才终于裂开了一道缝。深深的疲惫和无力的愤怒,像潮水般涌上她的眉梢,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她们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热水,也不是什么点心。她们要的,是搜刮干净我们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看我们彻底沦为需要仰她们鼻息、靠她们‘施舍’才能过活的可怜虫。”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在山顶,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从我们带来的首饰,一件接一件变卖得差不多开始;从宫里发的月例,被层层克扣,最后落到手里只剩几个铜板开始;从连份像样的饭菜,都需要额外‘打点’,才能勉强送来开始……我就知道了。”

她转过身,看着青筠泛红的眼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她们欺负你,是因为你是我的人。她们顶撞我,是因为知道我如今‘身份不够高’,又因太后失势而被牵连,没了靠山。拿捏我们,既能得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又能在某些人面前卖个好,何乐而不为呢?”

青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一颗颗砸在手背上,冰凉刺骨:“可是小姐,我们难道就一直这样忍着吗?银子眼看就要见底了,往后可怎么办啊?”

宁姐儿沉默了。

怎么办?这个问题,她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问过自己一遍又一遍。

硬碰硬?她们主仆二人,在这人生地不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西山上,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招来更恶毒的监视和刁难,只会让太后对她们更生疑窦,连眼下这点勉强维持的平静,都会荡然无存。

“忍。”良久,宁姐儿才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至少在母亲收到消息,在家里有所安排之前,我们必须忍。”

她走到那张简陋的妆台前,再次打开那只几乎空了的梨花木妆匣。匣子里,只剩下几件实在不值钱、或是有特殊意义绝不能动的东西——一支最朴素的银簪,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坠,还有母亲留给她的那支金丝镯子。

她拿起那支银簪,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簪身,上面的花纹早已被磨得模糊。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放了回去。又伸手拿出匣子角落的一个小锦囊,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几颗仅剩的小金豆子,还有几块零碎的银子,加起来,也不过寥寥数钱。

宁姐儿将这些金银分成两份,一份稍多,一份少得可怜。她将多的那份递给青筠,声音平静得近乎残酷:“这些,你收着。日常必要的打点,不能省。刘嬷嬷那边,还有厨房的师傅,守门的侍卫……少了哪一份,我们都过不消停。”

她又将那少得可怜的一份,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苦笑道:“这一份,我留着。以防万一。或许,下次刘嬷嬷再来刁难,就只能把这支银簪给她了。”

青筠看着她掌心那点寒碜的“资本”,看着小姐眼底深藏的疲惫与无助,眼泪掉得更凶了。

主仆二人,在这清冷的禅房里,相对无言。

那种明知是勒索、是羞辱,却不得不一次次掏空自己,去满足对方贪欲的感觉,比直接的打骂更令人窒息。这不仅仅是金钱的消耗,更是尊严被一点点碾碎、磨成粉末的痛苦。

窗外,寒风呼啸着掠过竹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无声的、日复一日的磋磨而呜咽。

宁姐儿攥紧了掌心那几颗冰冷的金豆,指尖被硌得生疼。她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目光里带着一丝微弱的、近乎绝望的期盼。

母亲,您一定要看懂女儿的话。

女儿在这里,快要撑不下去了。

当那只素旧单薄的包袱,历经数重盘查、辗转千里,终于被周妈妈悄无声息地捧到墨兰面前时,她甚至没先去看里面的物件,目光就被那寒酸的包袱皮攫住了。

那是一块洗得发白的粗棉布,边角磨得起了毛边,连个像样的绣纹都没有,系口的绳子也只是最寻常不过的麻线,打了个笨拙的死结。入手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分量。墨兰的记忆猛地被扯回宁姐儿未出阁时——那时女儿哪怕只是送份给姐妹的寻常节礼,也要用上好的苏绣锦缎做包袱皮,衬着厚厚的锦缎内里,熏上淡淡的沉水香,塞得满满当当,精致得让人舍不得拆开。

今昔对比,天差地别。

墨兰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呼吸骤然一滞,连指尖都开始发颤。“没钱了……”这个念头,比任何暗藏的玄机都更先、更尖锐地刺入她的脑海,密密麻麻的疼瞬间蔓延开来。她的宁姐儿,她从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嫡长女,在宫里、在西山,竟然已经窘迫到连个体面点的包袱皮都用不起了吗?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带给宁姐儿的财钱,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填不满层层盘剥的贪欲?

恐慌与心痛,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女儿消瘦的脸颊,浮现出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浮现出她在那些刁奴面前强撑着隐忍、连热水都要求人的艰难模样……她的宁儿,该是受了多少苦,才会连送出来的东西,都透着这样一股捉襟见肘的凄惶!

手指微微颤抖着,墨兰解开了那根粗糙的麻线,将包袱小心翼翼地在紫檀木桌上摊开。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少得让人心酸:一匹颜色黯淡的素缎,料子粗糙,摸上去甚至有些刺手,仅此一匹;小半包干瘪发皱的酸枣,颗颗都透着风干的枯黄;些许蜷缩的艾草,早已没了山野的青嫩,只剩下枯槁的茎秆;一个寻常的针线盒,里面的银针都发了暗,还有一团乱糟糟的黑丝;四个小小的竹如意扣,做工简陋;上面绑着旧铜钱,铜绿都隐隐泛了出来。

没有预料中的密信,没有额外的纸条暗示。只有这些看起来廉价、甚至有些寒碜的杂物。随包袱回来的管事,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夫人,送东西的人说,这是大小姐的一点心意,让夫人看看可还合用……”

“合用?就这些?”墨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尖锐。她拿起那匹素缎,指尖抚过粗糙的布面,这哪里是宁姐儿以往会用、会送的品质?她记得女儿最是挑剔,寻常的锦缎都入不了眼,如今竟落魄到用这种粗布!酸枣干瘪得咬不动,艾草枯败得连驱虫都嫌不够……这哪里是侯府嫡长女送回家的“心意”?这分明是一个身处绝境、资源匮乏的人,所能拿出的全部!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女儿生存的艰难。那些暗示是明晃晃的杀机,而这包裹的寒酸,则是跗骨之蛆般的、日复一日的折磨。

“我的宁姐儿……她在那里面,是怎么过的日子啊……”墨兰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漏出,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想起自己当初送女儿入宫时的期许与荣耀,想起临别时为她簪上的那支赤金嵌宝簪,想起她一身华服、眉眼含笑的模样。与眼前这寒酸包裹代表的现实相比,何其讽刺,何其残忍!

“周妈妈!”她猛地抬起头,泪水还挂在脸上,眼底却已燃起一簇急切的火苗,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去!立刻请二奶奶过来!快!”

苏氏来得很快,脚步匆匆。刚踏入房门,看到桌上摊开的包袱,又看到墨兰通红的眼睛,心中便已猜到了七八分。她先挥手让所有下人都退得干干净净,连守在门口的丫鬟都打发到了远处,这才亲手关紧了房门,落了栓。

“三弟妹,这是……”苏氏的目光落在那寥寥几样东西上,眉头瞬间蹙起。

墨兰一把抓住苏氏的手,指尖冰凉,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声音急切得近乎哀求:“二嫂子,你看!你看看宁儿送回来的这些东西!这哪里是送礼?这分明是……分明是在告诉我,她没钱了!她在里面过不下去了!”

苏氏的眉头蹙得更紧,她俯身,仔细审视着桌上的每一样物件。她比墨兰更冷静,也更敏锐,自然先捕捉到了“四”“置”的谐音,心中亦是一阵凛然——这是宁姐儿在传递生死攸关的消息!但墨兰的崩溃,也点醒了她另一个更迫在眉睫的危机。她拿起那匹劣质素缎,指尖捻了捻,粗糙的触感硌得她指尖发疼;又拿起几颗干瘪的酸枣,轻轻一捏,几乎要碎成粉末;再看向那少得可怜的艾草,枯黄的茎秆,早已没了半点生机。结合管事转述的那句“大小姐的心意,看看可还合用”,苏氏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眼底掠过一丝彻骨的凉意。

“宫里……不,如今是西山。”苏氏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墨兰的心底,“那地方,从来都是销金窟。不是金尊玉贵的销金,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销金。”

她抬起头,看向墨兰,眼神复杂得近乎沉痛:“三弟妹,宁姐儿聪明,她用这种方式,既传递了最要紧的消息,又……又向我们展示了她的窘境。你看这素缎,这酸枣,都是最次等的。她不是不想送好的,是恐怕……根本拿不出好的,或者稍好一点的东西,根本出不了她的手,早在层层盘剥中被截留了!”

“带进去的钱呢?”墨兰急切地追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苏氏苦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无奈与洞察世事的苍凉:“钱?三弟妹,你还不明白吗?在那地方,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你送进去的钱,或许能买到一时的平安,一点热水,一份不馊的饭食。但那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有多少只手等着分润?宁姐儿如今的身份……太后自身尚且艰难,她一个陪伴的女官,无宠无权,那就是一块人人都想咬一口的肥肉!你送多少,都不够填那些无底洞的贪欲!”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的包袱,语气凝重:“她送这些出来,一是暗示危急,二恐怕也是……在告诉我们,常规的送钱路子,或许已经不够安全,或者根本到不了她手上了。她需要更隐蔽、更稳妥的支持。”

墨兰如遭雷击,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瘫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苏氏的话,像一把重锤,彻底打破了她最后的幻想。她以为她拼命经营自己的那点产业,攒下银钱,就能为女儿铺路,能在女儿危难时给予支撑。可现实是,在那至高权力交织的漩涡边缘,她这点微薄的财富和努力,竟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力。

“那……那怎么办?”墨兰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我的宁儿不能在那里受苦!她不能有事!送钱不行,送东西又被克扣……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

苏氏按住她的手,掌心带着一丝暖意,目光却沉静而坚定,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宁姐儿既然递了消息出来,我们就必须接住。钱要送,但方法要变。东西也要送,但要送得巧,送得让人‘看不上’,却又恰恰是宁姐儿最需要的。”

苏氏眼神微微一动,朝着站在一旁的周妈妈轻轻点了点头。周妈妈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桌上摆放着的物品拿起,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她脚步轻盈而又稳健,仿佛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到屋内的人一般。走到门边时,周妈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苏氏,见苏氏没有其他指示后,便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并顺手带上了房门。

周妈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内室的雕花木门被严丝合缝地带上,将院外的喧嚣彻底隔绝。午后的天光透过细密的缠枝莲窗纱,滤成一片柔和的金辉,落在梁夫人手中那只素色包袱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她并未立刻打开,只是枯瘦的指尖反复摩挲着粗糙的棉布,感受着那份异常的轻飘与单薄,心,便如坠冰窟,一寸寸沉了下去。

宁姐儿……她的嫡长孙女,她亲自点头送入宫中、寄予厚望的孩子。这孩子自小沉稳懂事,心思缜密,比寻常男儿还要多几分通透,断不会无缘无故送来这样一份看似零碎、毫无章法的“心意”。这里面,定然藏着她不敢明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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