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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皇觉寺的晨钟,撞碎了林间薄雾,也撞进偏殿禅房的窗棂。青灯映着古佛,佛前蒲团上,摊着一卷抄了一半的《金刚经》,墨迹早已干透,却不见执笔人落笔。

宁姐儿梁玉清端坐在案前,一身素净的灰色棉袍,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平平整整。发间只簪着一根乌木簪,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得如同深潭,又锐利得似淬了寒的刀锋。自伴太后迁居这西山禅院,数月的清苦寂寥磨去了她侯府嫡长女的娇矜,却将她骨子里的沉稳与警觉,淬炼得愈发通透。

她看似垂眸凝神,耳力却分毫不差地捕捉着外间的动静——极轻的脚步声,贴着廊檐而过,鞋底碾过青石板的纹路,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谨慎。那是太后身边仅存的老太监,也是这禅院里,除了太后心腹之外,负责暗中警戒的眼线。自数日前那个深夜,后厢悄无声息抬进来的那个重伤男子,这禅院的空气,便凭空多了几分凝滞的杀机。

那晚的月色,冷得像霜。她替太后守夜,正欲添灯,却听见后墙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混着浓重的血腥味,飘入鼻端。她屏住呼吸,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瞥见两个黑衣人影,抬着一副担架,脚步匆匆地往后厢耳房去。担架上的人,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可那露在布外的一截手腕,腕间系着的一枚墨玉扳指,却让她心头狠狠一颤——那是四皇子的信物,宫宴之上,她曾远远见过一眼。

彼时四皇子立于众皇子之间,不似太子那般张扬跋扈,也不似其他皇子趋炎附势,只安安静静地捧着一盏茶,眉眼温润,却藏着几分难掩的锐气。谁能料到,不过月余,他竟会身负重伤,亡命至此?

太后与皇帝的母子斗法,终以太后退居西山收场,可宁姐儿清楚,太后的不甘,从未消散。四皇子近来连破数桩大案,锋芒渐露,早已成了太子的眼中钉。他此番逃来,无疑是证实了她心中最坏的猜测——太子已容不下这个弟弟,动了杀心。

太后收留四皇子,是念着祖孙情分,还是想将这枚棋子握在手中,用以制衡太子?宁姐儿不敢深想。她只知,此事一旦泄露,太后这禅院,便会沦为修罗场。而她这个贴身侍奉的女官,定会第一个身首异处。更要紧的是,此事牵连甚广,稍有不慎,整个梁家,尤其是她们三房,都将被拖入夺嫡的滔天漩涡,万劫不复。

必须传信出去。

这个念头,在她心头盘桓了数日,烧得她寝食难安。可禅院看管森严,书信是绝路,字迹便是铁证;口信更是妄想,她早已形同软禁,能接触到的人,皆是太后心腹或是皇帝的眼线。

这几日,漫长得像一碗凉透了的茶,清冷寡淡,连风掠过檐角的铜铃,都带着凝滞的沉闷。宁姐儿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素色棉袍,日日伴着青灯古佛,替太后誊抄经文,表面上沉静得如同古井无波,唯有垂落的眼帘下,那双眸子深处,时刻紧绷着一根弦。

四皇子藏身禅院后厢已近五日,伤口的药香混着淡淡的血腥味,纵使太后下令严密封锁,也总有些许蛛丝马迹,在禅院的空气里悄然弥漫。这些日子,皇帝派来“护卫”太后的侍卫,明显多了数倍,他们身着便装,却个个目光锐利如鹰,对出入禅院的人员与物品盘查得细致入微,连挑水的僧人桶沿滴落的水珠,都要多看两眼。

宁姐儿的心,一日比一日沉。她知道,四皇子的存在,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柄利剑,稍有不慎,便是血溅当场的祸事。她必须将消息送出去,可每一次指尖触碰到纸笔,都像触碰到了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皆是催命符。她如同一只被困在琉璃罩里的蝶,看得见外面翻涌的风暴,却寻不到半分可以突围的缝隙,只能任由焦虑,在心底一寸寸啃噬着理智。

转机,出现在一个午后。

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佛堂的青砖地上,映出几缕浮沉的尘埃。太后身边的桂嬷嬷,脚步轻缓地走进来,将一份誊写得工工整整的采买清单递到宁姐儿手中,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太后娘娘近日心绪不宁,需用些安神的沉水香,殿里的针线也该添补了。明日老奴下山一趟,照此单采买。记住,你伴随太后,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早去早回。”

宁姐儿恭敬地躬身接过清单,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面,上面罗列的物事寻常得不能再寻常:沉水香二两、素色棉线一绺、顶针一枚、绣花针一包、澄心堂纸一刀、寻常徽墨一锭……件件都贴合着一个深居简出、礼佛抄经的太后的日常用度,任谁看了,都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就在目光扫过这些平淡无奇的字迹时,宁姐儿的心头,陡然像被一道锐利的闪电劈开,漆黑的思绪里,骤然亮起一片光!

清单……物品……谐音……组合!

一个绝妙却又极其冒险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瞬间在她脑海中疯狂滋长。她不能写信,却可以用这些即将被采买、然后“名正言顺”送入寺中、再通过送水果蔬菜的管道“顺理成章”送回家的东西,编一道只有母亲和三房之人才能看懂的暗语!

只是,这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要亲自下山,亲手挑选那些“特定”的东西。而这一步,谈何容易?

宁姐儿稳了稳心神,将清单贴身收好,转身走向太后日常静坐的佛堂。佛堂内香烟袅袅,檀香的气息醇厚绵长,太后正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阖,手中捻着一串檀木佛珠,佛珠转动的声响,缓慢而规律,敲在人的心坎上,无端让人添了几分敬畏。

宁姐儿在佛堂外躬身行礼,声音轻柔却清晰:“臣女有事启禀太后娘娘。”

太后缓缓睁开眼,那双历经世事的眸子里,没有半分锐利,却深沉得如同千年古潭,仿佛能将人心最深处的涟漪,都映照得一清二楚。她目光落在宁姐儿身上,淡淡开口:“哦?你想亲自去挑?”语气听不出是疑问,还是拒绝。

宁姐儿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愈发恭顺温婉,她微微垂首,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恳切而真诚:“回太后娘娘,非是臣女不愿偷懒。只是娘娘所用之物,关乎礼佛之心诚。沉水香需辨其油脂纹理,看其色泽是否纯正,嗅其香气是否沉郁绵长,方能安神静心;绣线棉线需看其色泽是否匀净,质地是否柔韧,方能不损娘娘亲手绣制佛经的庄重;便是那纸张徽墨,也需挑选质地细腻、落墨不晕的,方配得上誊抄经文的肃穆。嬷嬷们虽尽心竭力,然此等细微之处,臣女或可略尽绵力,以求万全。且……”

她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少女的娇憨与温情,抬眸看向太后时,眼底盛着真切的思念:“臣女离京数月,着实也想借机,为家中母亲姐妹略选一两件山野拙朴之物,以慰思念之情。望娘娘体恤。”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既彰显了对太后的尽心与恭敬,又流露了对家人的牵挂,更将自己“可能夹带私货”的意图,坦荡地摆在了明处——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山野小玩意儿,无关紧要,更不违制。

太后静静地看着她,眸光深邃,手中的佛珠依旧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挲声。佛堂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连檀香的气息,都变得滞重起来。宁姐儿能感觉到,后背已渗出细密的冷汗,濡湿了里衣,贴在肌肤上,凉得刺骨,可她的目光,依旧坦然清澈,没有半分闪躲。

良久,太后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声叹息里,不知是信了她的话,还是另有一番考量。“罢了,你既有此孝心与细心,便去吧。”她转向立在一旁的桂嬷嬷,语气微微沉了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多带两个人跟着,仔细着些,莫要节外生枝。采买完即刻回山,不得逗留片刻。”

“是,谨遵太后娘娘懿旨。”宁姐儿与桂嬷嬷同时躬身应下。

宁姐儿的心头,霎时狂跳起来,喜悦与紧张交织着,险些让她失态。她死死攥着袖中的衣角,才勉强压下那份汹涌的情绪,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婉恭顺的模样。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山雾还未散尽,宁姐儿便随着桂嬷嬷下山了。随行的,除了桂嬷嬷,还有两名身形健壮、面色冷峻的仆妇,她们皆是太后的心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寸步不离地跟在宁姐儿左右。不远处,还有两名便装侍卫,看似随意地踱步,实则早已将宁姐儿的所有退路,封锁得严严实实。

山下的集市,早已是人声鼎沸。货郎的叫卖声、妇人的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鲜活的俗世烟火。可宁姐儿的脚下,却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便引来灭顶之灾。

她先是一丝不苟地按照清单采买。在香料铺前,她捻起一小块沉水香,放在鼻尖轻嗅,反复对比了三四家,才挑中那香气最醇厚、油脂最饱满的二两;在针线铺里,她捏着素色棉线,对着日光细看,确认色泽匀净、没有毛躁,才点头买下;就连澄心堂纸和徽墨,她也蹲在摊位前,一张张翻看纸的质地,一遍遍研磨试墨,直到确定落墨顺滑、不晕不散,才满意地收入篮中。

桂嬷嬷站在一旁看着,见她这般细致妥帖,原本紧绷的面色,渐渐缓和了些许,微微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许。

待清单上的物品一一采买完毕,放入随行的竹篮中,宁姐儿才仿佛松了口气,转过身,带着些许赧然的笑意,看向桂嬷嬷,声音轻柔得像山涧的溪流:“嬷嬷,那边有卖山野干货和手工小玩意儿的,瞧着有趣,我想给母亲和妹妹们挑两样,可否稍待片刻?”

桂嬷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摊位上,摆着些酸枣干、竹编小扣、彩绳络子之类的东西,皆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她又瞥了一眼不远处虎视眈眈的仆妇和侍卫,料想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一个闺阁女子,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便松了口:“姑娘快些挑,莫要耽搁太久,误了回山的时辰。”

“多谢嬷嬷。”宁姐儿眉眼一弯,露出一抹轻快的笑意,转身快步走向那些摊位,只是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中汹涌的急智。

她的心跳得如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可目光却快而准,扫过一个个摊位,指尖的动作,看似随意,实则每一步都经过了千思万虑。

她先是在一个卖草药的摊子前停下,拿起一把品相普通的艾草,叶片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青碧可人。她对摊主笑盈盈道:“这艾草气味清冽,正好可以驱虫,买回去给妹妹们挂在帐子里,再好不过。”说罢,便自然地将艾草放入竹篮,动作流畅得没有半分破绽。艾草艾草,谐音“碍”,正是太子对四皇子的步步紧逼,重重阻碍。

接着,她又走到一个卖干货的老汉摊前,称了一小包酸枣干,指尖捏起一颗,放入口中尝了尝,眉眼弯得更甚:“这酸枣酸甜生津,母亲近来总说胃口不佳,含一颗正好开胃。”酸枣酸枣,“酸”是算计,“枣”是核心,暗指太子的阴狠图谋,直指四皇子这个目标。

在一个竹编摊前,她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些小巧玲珑的竹如意扣上,细细挑选着,最终挑中了四个编工最精巧、纹路最清晰的,特意举起,对不远处的桂嬷嬷扬了扬,声音清亮:“嬷嬷你看,这如意扣讨喜得很,家中正好姐妹四人,一人一个,图个四季平安的吉利!”四个,是她能想到的,最直白也最安全的指向,指向那个藏身禅院、命悬一线的四皇子。

随后,她的目光被旁边摊子上的一把小刀吸引。那是一把小巧的带鞘薄刃刀,看着是用来削果皮、裁纸张的。她拿起小刀,拔出鞘来,看了看刀刃,微微蹙眉,对摊主道:“这刀刃似有些钝了,可有磨刀石?我买回去自己磨磨便好。”摊主连忙递过一小块青灰色的薄片磨刀石,她付了钱,将小刀与磨刀石一并放入篮中。石者,“死”也,那薄薄的石片,藏着的是太子置之死地的狠厉杀机。

她走到一个卖彩绳络子的姑娘摊前,挑了几枚品相不错的铜钱,又选了一根结实的红绳,笑着请那姑娘帮她串成一个简单的坠子:“麻烦姑娘了,串个坠子给妹妹们戴着玩,图个财运亨通的好兆头。”红绳系着铜钱,沉甸甸的坠手,“坠”者,“置”也,正是置于死地、永无翻身的险恶用心。

宁姐儿提着竹篮,脚步轻快地转过街角,目光落在前方一个摆满针头线脑的摊位上。木架上挂着各色绣线,红的明艳,绿的娇嫩,紫的华贵,丝线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引得几个村妇正低头挑拣。

她脚步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向篮中那绺为太后准备的素色棉线,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一旁的桂嬷嬷见状,正要开口询问,宁姐儿已转过身,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满是对太后的尽心:“嬷嬷,您瞧。”

她将那绺棉线递到桂嬷嬷眼前,指尖轻轻捻起一缕,对着从云缝里漏下的阳光细细打量。光线穿透棉线,隐约能看见内里些许不均的纹路,捻在指间,也少了几分紧实的韧劲。“方才在铺子里匆匆挑了,竟没细看。这棉线质地松垮,捻度也不够匀净,若是用来绣制佛经,针脚怕是容易松散,反倒失了那份庄重恭敬。”

桂嬷嬷闻言,也凑近看了看,指尖捻过,果然如宁姐儿所言,算不上顶好的料子。她眉头微蹙,沉吟片刻,终究是太后的事要紧,便点了点头:“既如此,便再挑一绺稳妥的。只是要快些,莫耽搁了回山的时辰。”

“多谢嬷嬷体恤。”宁姐儿眉眼一弯,露出几分感激,转身便走到摊位前,俯身认真挑选起来。她的指尖拂过一绺绺色彩鲜亮的绣线,红的太艳,黄的太跳,粉的太娇,都不合心意。桂嬷嬷站在一旁看着,只当她是在为太后挑选合用的素色棉线,并未多想。

宁姐儿的目光,却在摊位角落一绺深青近黑的绣线上停住了。那丝线色泽沉郁,不似其他彩线那般张扬,在一众鲜亮颜色里,显得格外不起眼。她伸手将其拿起,指尖捻动,丝线质地匀净,韧劲十足,分明是上好的料子,却因颜色过于暗沉,少有人问津。

她唇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抬眼对摊主笑道:“就这绺吧。颜色沉静,不扎眼,用着也妥当。”

摊主连忙应下,麻利地将丝线包好递给她。宁姐儿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入竹篮,与太后的沉水香、澄心堂纸放在一处。没人知道,这绺深青近黑的丝线,藏着她心底最隐秘的盘算——“丝”谐音“死”,与那薄片磨刀石遥遥呼应,更添了几分死亡的肃杀之意。这暗沉的色泽,本就与丧葬、凶祸隐隐关联,正是对太子狠戾杀意的又一重佐证。

她直起身,拍了拍竹篮,脸上漾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对桂嬷嬷道:“嬷嬷,这下妥当了。咱们瞧瞧还有没有别的要买,若没有,便回寺吧。”

桂嬷嬷看了看日头,果然已近晌午,便点了点头:“既挑好了,便走吧。”

每一样东西,都有合情合理、甚至显得有些琐碎的理由,完美地混杂在给太后采买的正式物品,以及给家人挑选的“山野小趣”之中。她神情自然,语笑嫣然,甚至还与摊主讨价还价了两句,一举一动,都像个寻常的、惦记着家人的闺阁少女,丝毫看不出,她正在完成一件关乎生死存亡的秘密任务。

桂嬷嬷远远看着,见她挑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脸上的警惕彻底消散,只扬声催促:“姑娘,挑够了便回吧,天快晌午了。”

“来了来了。”宁姐儿应了一声,最后低头,飞快地扫了一眼竹篮里的东西——沉水香、棉线、顶针、绣花针、纸、墨……以及混杂其间的艾草、酸枣、四个竹如意扣、带着磨刀石的小刀、铜钱坠子。

所有的紧张、恐惧、急智,都凝聚在了这几样看似毫不起眼的物件里,编织成一道无人能懂的生死暗语。

她提起竹篮,指尖微微用力,掌心已被冷汗浸透。转身时,夕阳正斜斜地挂在西山的峰峦之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尘世喧嚣,前方是云雾缭绕的深山古寺,吉凶未卜。

她跟着桂嬷嬷,一步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脚步沉稳,心如擂鼓。山风掠过,吹起她鬓边的碎发,凉意刺骨,却吹不散她眼底的坚定。

回到清寂的禅院厢房,宁姐儿梁玉清的心跳,依旧如擂鼓般未曾平息。她反手掩上房门,将门外的风声与檀香隔绝在外,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厢房内素净得只剩一桌一椅一床,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抑。

她走到桌前,将竹篮里的东西一一取出。艾草尚带着山野的清苦气息,酸枣干的酸甜在鼻尖若有若无,四个竹如意扣静静躺在掌心,小巧玲珑,铜钱坠子沉甸甸的,坠得指尖微微发沉。这些看似寻常的物事,此刻在她眼中,却重逾千斤。

宁姐儿又从箱底翻出早已备好的几匹素色绸缎,那是她悄悄攒下的,质地普通,绝非侯府里的上等料子;再拿出一包寺庙厨房自制的桂花糕,用油纸仔细包着,还带着淡淡的桂香;最后是一盒寻常的针线,线是最刚买的留了一半黑丝线,针是最普通的钢针。

她将这些东西与那几样暗藏玄机的物件混在一起,动作轻柔而稳定,指尖拂过每一件物品,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没有丝毫慌乱,仿佛只是在整理些寻常的家常之物。她将包袱皮铺平,将东西一一码放整齐,再细细地包好,系上一个紧实却不花哨的绳结。那半旧的素色棉布包袱,灰扑扑的,与京中世家往寺庙里送东西的寻常包袱别无二致,任谁看了,都不会多想分毫。

包袱刚被放在桌角,门外便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接着是桂嬷嬷那沉稳无波的声音:“梁女官,太后娘娘唤您过去说话。”

宁姐儿的心,猛地一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定了定神,面上依旧是那副恭顺沉静的模样,扬声应道:“是,嬷嬷稍待,我这就来。” 她不动声色地将包袱往桌子内侧推了推,隐在砚台与经书之后,又理了理身上素净的衣裙,抚平衣角的褶皱,这才转身,打开房门,随着桂嬷嬷往太后礼佛的静室走去。

静室里香烟袅袅,檀香的气息醇厚绵长,却带着几分让人喘不过气的威严。太后盘膝坐在铺着蒲团的禅椅上,闭目捻着一串檀木佛珠,佛珠转动的声响缓慢而规律,敲在人心上,无端添了几分敬畏。她穿着一身家常的沉香色褙子,领口袖口绣着极淡的缠枝莲纹,头上未戴太多首饰,只簪了一支羊脂玉簪,可那久居上位的气度,依旧在眉眼间不经意地流露。

听见脚步声,太后缓缓睁开眼。那目光落在宁姐儿身上,带着审视,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最深的隐秘。

“玉清来了。” 太后的声音平淡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半分情绪,“这些日子,跟着哀家在这清苦之地,可还习惯?”

宁姐儿恭敬地屈膝行礼,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清晰而沉稳,没有半分娇怯:“回太后娘娘,能侍奉娘娘身边,聆听教诲,是玉清的福分。寺庙清静,正好修身养性,并无不惯。”

“嗯。” 太后微微颔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指尖依旧捻着佛珠,语气却陡然一转,“你母亲,近来可好?哀家记得,她也是个要强的性子。”

宁姐儿的心,骤然一紧。太后突然提及母亲,绝非无的放矢。她垂着眸子,掩去眼底的波澜,谨慎答道:“劳太后娘娘挂念,母亲一切安好。家中诸事,有二伯母和母亲一同打理,姊妹们也都乖巧懂事。” 话语简洁,滴水不漏,既答了太后的话,又没有泄露半分多余的信息。

侍立在一旁的桂嬷嬷,忽然上前一步,语气听不出褒贬,像是闲聊般开口:“说起梁三奶奶,听说她现在膝下有四位姑娘,其中有一位,好像是姨娘所出?也一并记在名下名下了,倒真是盛家一脉相承的做派。”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盛家那些看似体面的表面文章。

太后闻言,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目光再次落在宁姐儿脸上,那目光依旧平淡,却多了几分穿透力,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人心的伪装:“盛家……倒真是好家教。次次都能将这庶出的,变成名正言顺的嫡出。从你外祖家起,便是如此。如今,连你母亲也学会了。”

这话,已是毫不掩饰的尖锐讽刺!直指盛家当年将林噙霜所出的墨兰记在王大娘子名下,将卫小娘所出的明兰记在老太太名下。看似句句说盛家,实则字字敲打在宁姐儿身上——她的母亲墨兰,便是这“庶女变嫡女”的产物之一,而她自己,也正因这层身份,才在寺庙里有着微妙的处境。

宁姐儿藏在袖中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细密的痛感。可她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仿佛未曾听出话里的机锋,只是微微垂首,语气恭敬却也不卑不亢:“太后娘娘明鉴。外祖家诗礼传家,重视骨肉亲情,对家中子女向来一视同仁,尽力教养。玉清愚钝,只知谨守本分,孝顺尊长,友爱姊妹,不敢妄议长辈行事。”

她没有辩解,辩解便是心虚;也没有迎合,迎合便失了风骨。只是轻轻将话题引回“教养”与“本分”之上,既避开了敏感的出身话题,又隐隐点出盛家的家风,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的审视之意,渐渐淡去了些许,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眼前这个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沉稳得竟不像这个年纪的人,面对这般直接的讥讽,竟能应对得如此得体,不卑不亢,果然不愧是梁家教出来的女儿,也果然是能被送到她身边的人。梁家纵然有种种不堪,可教出来的女儿,倒确实有几分硬骨头和急智。

“罢了。” 太后似乎失去了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趣,轻轻挥了挥手,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掠过宁姐儿刚才过来的方向,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听说你今日下山买了些东西?正好,桂嬷嬷明日要派人往城里送些寺里抄的经卷祈福。你那包袱,若有什么要捎带回府的,便一并交给桂嬷嬷吧,免得你再单独寻人,麻烦。”

宁姐儿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惊雷劈中!太后主动提出让桂嬷嬷经手!这是试探?是想借机截查包袱里的东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默许,甚至是协助?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拒绝?绝无可能,只会立刻引起太后的怀疑,到时候,别说传递消息,怕是连她自己都要身陷囹圄。接受?那就意味着包裹要经过桂嬷嬷的手,桂嬷嬷是太后最心腹之人,她若想检查,包袱里的东西根本无处遁形。

可转念一想,太后若真想查,以她的手段,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早在她下山采买时,便能让人盯得死死的,何至于等到此刻,还主动提出帮忙捎带?或许,太后早已看穿了她的心思,知道她要传递消息,而这条由桂嬷嬷经手的通道,恰恰是在太后的可控范围之内,甚至……是相对安全的。

她迅速权衡利弊,压下心底翻涌的疑虑与惊惶,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还带着一丝少女的不好意思:“多谢太后娘娘体恤!玉清确实有几样素缎和针线,想着托人送回给母亲和姊妹们,正愁不知如何捎带。能由桂嬷嬷安排,那是再好不过了,稳妥极了。” 她说得真诚,眼底的感激也恰到好处,仿佛真的只是一个离家数月的少女,在为如何给家人捎带东西而发愁。

“嗯。” 太后闭上了眼,重新捻动起佛珠,声音淡漠,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那便去拿来吧。哀家乏了。”

“是,玉清告退。” 宁姐儿恭敬地屈膝行礼,再起身时,脊背依旧挺直,只是脚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她快步回到自己的厢房,拿起那个素色包袱。指尖抚过粗糙的棉布,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些物件沉甸甸的分量,那是四皇子的生死,是三房的安危,也是她自己的命运。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入心底,提着包袱,快步走向桂嬷嬷的住处。

桂嬷嬷正站在廊下,见她过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宁姐儿将包袱递过去,轻声道:“有劳嬷嬷。”

桂嬷嬷接过包袱,掂了掂,指尖在包袱皮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却没有打开,只是淡淡道:“梁女官放心,老身会安排妥当。”

“多谢嬷嬷。” 宁姐儿福了福身,目送着桂嬷嬷提着包袱,缓缓走远,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回到空无一人的禅房,宁姐儿才缓缓地瘫坐在椅子上,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肌肤上,凉得刺骨。太后那番关于“庶女变嫡女”的讥讽,犹在耳边回响;桂嬷嬷那看似随意却暗藏机锋的插话,还在脑海中盘旋;而太后主动提出帮忙传递包袱的举动,更是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她的心头。

她忽然明白,从她踏入这西山禅院的那一刻起,从四皇子身负重伤逃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她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了太后的眼中。她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太后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她传递的情报,关乎四皇子的生死,关乎太子与太后乃至皇帝的角力,而太后默许这条通道的存在,或许,正是想借着她的手,将消息传递出去,为自己的下一步棋,埋下伏笔。

这是一场走钢丝般的危险游戏,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窗外的山风,穿过竹林,发出簌簌的声响,更衬得禅院幽深寂静。宁姐儿端坐在禅房的案前,手中握着一支紫毫笔,笔尖饱蘸着浓黑的徽墨,落在澄心堂纸上行云流水。纸上是《金刚经》的经文,一笔一划写得端正规整,不见丝毫潦草。可若凑近了看,便能发现她的指尖微微泛白,执笔的力道不自觉地收紧,墨汁在纸上晕开的边缘,偶尔会多了一丝极淡的重影。

她的目光看似落在经文之上,实则早已穿透了薄薄的窗纸,飘向了禅院深处的方向。那只素色棉布包袱,此刻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头,让她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自四皇子隐匿在后厢耳房,这座西山寺庙便早已不是什么佛门清净地了。表面上晨钟暮鼓、香火袅袅,可暗地里,皇帝派来的暗哨、太子安插的眼线,甚至还有太后布下的守卫,早已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笼罩着整座禅院。山门处的僧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看似憨厚,实则个个目光锐利;往来送斋菜的农户,推车的轱辘声里,总藏着几分刻意的迟缓;就连禅院的古井旁,都时常有“打水”的僧人驻足,目光却总不经意地扫过往来的人影。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眼睛。

她能做的,唯有等待。

等待着远方的回音,也等待着这场漩涡,将她卷入更深的未知。

那只素色包袱离开宁姐儿的手后,便开始了它艰难而缓慢的“旅程”。

桂嬷嬷将包袱带回了自己的住处,那是一间紧邻太后静室的厢房,守卫比别处更森严几分。她没有立刻将包袱交给明日要下山送经卷的人,而是将其放在了桌案上,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久久不语。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包袱上,投下一片阴翳。

夜深人静时,桂嬷嬷才缓缓转过身,拿起那只包袱。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指尖拂过粗糙的棉布,感受着里面物件的轮廓——绸缎的绵软,桂花糕的蓬松,针线盒的硬挺,还有那几样夹杂在其中的小玩意儿,形状古怪,却又透着几分刻意的寻常。

她没有打开包袱,只是掂了掂分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在太后身边多年,她什么风浪没见过?宁姐儿这点小心思,又怎能瞒得过她的眼睛。只是,太后既已默许,她便不必点破,只需确保这包袱能“平安”下山,送到梁府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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