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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夫人定了定神,缓步走到那张紫檀木嵌螺钿的圆桌前,将包袱小心翼翼地放下。她指尖捻起那根粗糙的麻绳,缓缓解开,一层层掀开包袱皮。里面几样物件便毫无遮掩地呈现在眼前:一束半干的艾草,叶片蜷曲发黄,还带着淡淡的药香;一小包干瘪的酸枣,颗颗皱缩,看着便透着酸涩;几枚闪着寒光的细长针,不是闺阁女子绣花用的细针,反倒是纳鞋底的粗针,针尖在光线下一闪,锐利得刺眼;还有四串用红绳系着的旧铜钱,绳结成如意扣,形如坠子,掂在手里沉甸甸的。

没有只言片语,只有这五样风马牛不相及、甚至显得有些寒酸突兀的东西。

梁夫人先拿起那四个如意坠子,冰凉的铜纹贴着她不再细腻的指尖。她仔细端详,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那不多不少的“四个”。宁儿素来心细,绝不会无缘无故强调这个数字。她放下如意扣,又拈起那束艾草,凑近鼻尖,清苦微辛的气息弥漫开来,带着山野与庙宇特有的清冷味道。“艾……”她无声地念着,眉头蹙得更紧。

接着是那包酸枣。她取出一颗放入口中,干瘪的果肉在齿间化开,是直冲脑门的、纯粹的酸涩,几乎让她眯起了眼。“酸……”这个字在舌尖滚过,留下一阵发苦的余味。然后,她的目光落在那枚针上。针尖朝上,斜斜插在黑线团里,仿佛在刻意强调它的存在。她的指尖在针尖上方悬停,仿佛能感受到那股砭人肌肤的寒意。是了,针……在某些隐秘的传递里,尖锐之物往往有别样的寓意。她脑中飞快搜索着过往听过的暗语行话,心,跳得越来越快。

最后,她又拿起那四串铜钱坠。铜钱被磨得光滑圆润,红绳颜色陈旧,如意扣的方式却有些特别,是一种不太常见的、看似死结却留了活扣的系法,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坠感明显。“坠……”她掂了掂,指尖微微发颤。

寂静的内室里,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她将这几样东西在桌上重新排列,目光锐利如刀,反复扫视,试图从这杂乱的物件里,寻出那串藏着生死的密码。

四个(如意扣)……艾(草)……酸(枣)……针(?)……坠(铜钱串)……

她尝试着将谐音组合起来,口中无声地念诵:“四……碍……算……针……置?”不对,顺序生硬,表意不明。宁儿心思灵巧,定不会用这般笨拙的排列。她凝神细思,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着,目光再次落在那枚针上。

脑中灵光猛地一闪!她想起早年听夫君说过的军中暗语——尖锐之物,常暗指“终结”“了断”,更直接些,便是“死”!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里,从不会把话说透,只会用这些隐晦的物件,传递最凶险的讯息!

那么,顺序或许不是按摆放来,而是按宁儿想强调的重点来!她重新组合,口中默念:碍(艾)……算(酸)……四(如意扣)……死(针)……置(坠)!那线是什么意思?

“碍算四死置”——有阻碍、有算计,针对“四”,意图置于死地!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所有迷雾,也带来了灭顶的惊雷!

梁夫人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手中的铜钱坠“哐当”一声脱手坠落,砸在坚硬的紫檀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内室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她却恍若未闻,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若不是及时扶住了沉重的桌角,几乎要站立不稳。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擂鼓一般,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连呼吸都变得滞涩。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急速窜上,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后背的衣衫在顷刻间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战栗。

太子要算计四皇子!意图将他置于死地!

这不仅仅是一个猜测,而是宁姐儿用性命安危换来的、一字一句拼凑出的血腥真相!联想到近来朝堂上太子一系的频频异动,联想到四皇子前段时日督办漕运、查办贪腐,办下几件漂亮差事惹来的朝野注目,更联想黑色的丝线乱成一团……所有的线索在此刻连成了一条清晰而恐怖的血线!

四皇子在太子的追杀下逃了!他能逃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了太后的西山禅院——那片看似清净、实则是太后势力最后的屏障,哪里还是太子一时难以伸手、又能提供庇护的地方?是了,太后收留了他!所以西山如今看似晨钟暮鼓、香火安宁,实则早已是风暴的中心,是太子与太后(乃至背后可能存在的皇帝制衡)角力的最前线!

而她的宁姐儿!就在那风暴眼里!就在太后的禅院之中!她送出这份暗语,不仅是传递这桩足以掀起朝堂血雨腥风的惊天消息,更是将自己置身于何等凶险的境地?!她知道这个秘密!她目睹了或者至少察觉了四皇子的存在!一旦太子的眼线有所察觉,一旦太后为了自保或别的考量,决定牺牲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宁姐儿就是第一个被灭口、被牺牲的人!

“宁儿……我的宁儿……”梁夫人扶在桌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指节突突地跳着,她嘴唇哆嗦着,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心脏在疯狂地呐喊。那只素色包袱,那几样寒酸的物件,此刻在她眼中,早已不是简单的暗示,而是孙女苍白而绝望的脸,是她在龙潭虎穴中孤立无援的颤抖身影,是她用尽最后心力,向家族发出的、泣血的求救信号!

眼前一阵阵发黑,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仿佛能听到西山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能看到孙女在那间清冷的禅房里,对着一盏孤灯,如履薄冰地捱过每一个日夜,四周全是窥探的眼睛和贪婪的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梁夫人毕竟是历经两朝风雨、执掌永昌侯府内宅数十年的主母。极致的惊恐之后,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意志,强行压下了胸中翻腾的情绪。她不能倒,更不能乱!宁儿还在西山等着她,锦哥儿还在侯府立足未稳,这场风波,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的下场!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腔里的滞涩渐渐消散,强迫自己颤抖的手平稳下来。

将铜钱如意坠放回桌上,与艾草、酸枣、长针并列。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这五样决定了许多人命运营途的物件,眼中已没有了最初的慌乱,只剩下沉甸甸的决断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消息收到了。

宁儿的处境,明白了。

侯府,尤其是三房,已被卷入这滔天漩涡,无从幸免。

太子党……还有府里那个心狠手辣、一心攀附太子的庶长子梁曜……这盘棋,得好好走了。

无数念头在她心中飞快盘算、整合,如同走马灯般闪过。片刻之后,她走到门边,压低声音,唤来守在廊下、绝对心腹的金嬷嬷。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只是比平日更低、更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金嬷嬷,你亲自去,悄悄地,把二爷和老爷都请来。记住,要分开请,先请二爷,再请老爷,莫要让旁人瞧见,引人注意。就说……我有商铺的细节,要与她们仔细商议。”

“是,老夫人。”金嬷嬷垂着头,感受到室内异常凝重的气氛,连大气都不敢喘,立刻领命,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梁夫人缓缓走回桌前,看着那几样沉甸甸的物件,缓缓闭上了眼,指尖还凝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凉意,心绪尚未从宁姐儿托人传信的惊惶里平复,便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实,带着几分特有的莽撞,伴随着梁昭那憨直的嗓音,隔着雕花窗棂透进来:“母亲,儿子听说西山有东西送回来了?可是宁姐儿捎了信儿来?”

话音未落,竹帘已被人从外头撩起,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梁昭大步迈了进来,身上穿着件家常的宝蓝色暗纹直裰,领口处的盘扣松了一颗,显见是一路走得急了。他脸上带着几分焦灼的关切,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一般,径直越过梁夫人,落在了桌案上那几样尚未收起的物件上。

梁夫人的心猛地一紧,指尖下意识地蜷了蜷,竟生出几分想要伸手遮掩的冲动。她抬眼看向自己的亲生儿子,看着他那张敦厚有余、灵慧不足的脸,一瞬间,心底竟掠过一丝微弱的、近乎渺茫的希望——昭儿虽资质平庸,不及兄长那般机敏,可血脉相连,或许……万一他能从这些寻常物什里,看出点别的什么呢?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血。

“昭儿,你来得正好。”梁夫人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抬手朝着桌案的方向指了指,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与紧张,“这是宁儿托人送回来的‘心意’,你……可能看出些什么?”

梁昭闻言,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凑到桌前,瞪大了一双圆眼,俯身将那几样东西——四只旧铜钱坠、一束半干的艾草、几颗皱皮的酸枣、一枚锋利的钢针——挨个拿起来仔细端详。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里还不住地小声嘀咕:“嗯……四个铜钱……蔫蔫的艾草……酸溜溜的枣子……还有针……这都是些什么?”

梁夫人屏息凝神,握着帕子的手攥得死紧,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揣摩。

只见梁昭先拿起那束半干的艾草,凑到鼻尖下用力闻了闻,又伸出手指轻轻捏了捏那发蔫的叶片,随即摇了摇头,一脸认真道:“这艾草都蔫成这样了,香气也淡得几乎闻不到,怕是药性早就不足了,拿来熏屋子都未必管用。” 说罢,他又捏起一颗皱巴巴的酸枣,想也不想便丢进了嘴里,牙齿刚碰到果肉,便被那股子酸涩激得龇牙咧嘴,连忙吐了出来,“哎呦!这枣子也太酸了,怕是没挑好的,宁姐儿怎么还把这种酸掉牙的玩意儿送回来?”

他随手将酸枣核丢在一旁,又拿起那枚钢针,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仔细打量着针尖,眉头皱得更紧了:“这针……倒是磨得锋利,针鼻也光滑,可宁姐儿在西山的寺里陪着太后清修,要这么长的针做什么?难不成是要绣东西?” 最后,他掂了掂那串沉甸甸的铜钱坠,铜钱边缘都磨得发亮,更是满脸的不解,“这铜钱旧得很,绳子也一般般……宁姐儿送这个回来,到底是何意?”

梁夫人看着他这番全然停留在表面的举动,心底那点微弱的希望,便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明明灭灭,眼看着就要熄灭了。她耐着性子,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引导:“昭儿,你不觉得……这些东西凑在一起,颇为奇怪吗?宁儿素来懂礼,断不会平白无故送这些寻常杂物回来,这里头必有深意。尤其是这‘四’……” 她特意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四只并排摆放的如意扣,语气里满是提点。

梁昭顺着母亲的手指看向那四只如意扣,又转头扫了一眼桌上的艾草、酸枣、针和铜钱,摸着下巴上刚冒出的一点青茬,苦思冥想起来。他时而蹙眉,时而点头,屋子里静得只剩下他若有若无的沉吟声。忽然,他猛地一拍自己的额头,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瞬间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眼睛都亮了几分,像是寻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答案,转头对着梁夫人激动地高声道:“母亲!儿子明白了!”

梁夫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语气惊得一怔,随即心脏像是漏跳了一拍,一股狂喜猛地涌上心头——难道……难道昭儿真的开窍了?竟能从这些隐晦的物件里,看出那关乎宁姐儿性命、关乎侯府存亡的暗示?她不由得倾身向前,目光紧紧锁住儿子的脸,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明白什么了?快说!快说给母亲听!”

梁昭一脸笃定,伸手重重一指桌上的艾草和酸枣,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几分“我果然猜中了”的得意:“母亲您想啊!宁姐儿在西山的寺里,陪着太后清修,那地方定然清苦得很,吃穿用度哪里比得上侯府!她送这蔫了的艾草和酸掉牙的枣子回来,分明是在暗示——她那里缺新鲜的好艾草和甜红枣啊!”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眉飞色舞地继续道:“艾草能驱寒除湿,安神止血,女子家平日里最用得着这些。那红枣更是补血养气的佳品,宁姐儿一个姑娘家,在寺里吃不好睡不暖的,定是身子不适,又或者西山的气候阴冷,她受了寒,急需这些东西来调养!” 他说着,又拿起那枚钢针晃了晃,“还有这针,怕是寺里的针线粗糙得很,她用着不顺手,想要些好针线呢!这铜钱……许是寺中开过光的,她想让家里沾点福气”

他挺直了腰板,胸脯微微挺起,脸上满是为自己的“聪慧”解读而感到的得意,看着梁夫人的眼神亮晶晶的,仿佛在等着母亲的夸赞:“母亲,咱们赶紧挑些上好的陈艾、颗颗饱满的和田大枣,再备上些银钱和精致的针线布料,派人快马加鞭给宁姐儿送去吧!可别让孩子在那边受了委屈!”

“……”

梁夫人脸上的激动和期待,如同退潮般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近乎麻木的空白。她怔怔地看着儿子那张写满“快夸我”的脸,听着他这番完全偏离了十万八千里、只停留在柴米油盐层面的“解读”,只觉得一股郁气猛地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闷得她几乎要呕出血来。

她寄予了最后一丝侥幸的亲生儿子,在这关乎家族生死、关乎孙女性命的重大关节上,看到的,竟然只是宁姐儿缺艾草和红枣!

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那股子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冻得她浑身冰凉。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难以言说的悲哀。这就是她的儿子,永昌侯府的嫡次子,心地善良,待人诚恳,却永远这般天真糊涂,看不到水面之下的汹涌暗流,触不到那足以致命的危机。

梁昭见母亲半晌不语,脸色变幻不定,还以为母亲是被自己的“体贴入微”感动了,又或是在担忧宁姐儿的身体,连忙上前一步,语气恳切地安慰道:“母亲莫要太过忧心,宁姐儿年轻,身子底子好,稍微调理一下便好了。儿子这就去吩咐下人准备东西,定要挑最好的……”

“不必了。”梁夫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开口打断了他,那声音干涩而疲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淡,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这些东西,我自有安排。你……下去吧。外头的事已经够多了,这些内宅琐事,你不必费心。”

梁昭一愣,满腔的热情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整个人都有些懵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见母亲的脸色沉得厉害,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母亲,我……”

“下去。”梁夫人的语气加重了些,目光却转向了窗外,落在庭院里那棵落了叶的梧桐树上,不再看他一眼,声音里满是疲惫的疏离。

梁昭虽觉莫名,满心的疑惑却不敢再问。见母亲神色不悦,他只得讪讪地躬身行了个礼:“是,那儿子先告退了。” 临走前,他还忍不住回头,又瞟了一眼桌上那几样“寒酸”的东西,心里暗暗嘀咕:莫不是母亲嫌我准备的东西不够周全?还是觉得宁姐儿开光东西没有她的一份?

直到梁昭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门外,连带着院门口的风声都安静了下来,梁夫人才缓缓闭上眼,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最后一丝侥幸,终究是荡然无存了。指望不上,这个儿子,终究是指望不上的。

她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那些物件上,眸子里的最后一点温情与犹豫,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冷硬与决绝。

宁儿用命换来的消息,绝不能被这等糊涂解读所耽误。

梁昭……就让他继续以为,他的侄女只是缺些艾草和红枣吧。有些风雨,以他这般天真温厚的性子,不知道,反而可以误导别人。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四只如意铜钱坠、艾草、酸枣、针和一团黑线,一一重新放整齐。

刚刚做完这些,金嬷嬷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对着梁夫人福了福身,压低了声音悄悄回禀:“夫人,老爷还在公务,晚点到。”

梁夫人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脊背,抬手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将所有的失望、悲哀与惊惶,尽数压入心底最深的地方。她的脸上,只剩下永昌侯府主母应有的沉稳与锐利,目光沉沉,如同蓄势待发的猎手。

风暴已至,山雨欲来。这个家,绝不能再有任何天真的误判了。

夜凉如水,寒意透过窗棂的缝隙渗进内书房。房中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堪堪笼罩住书案方圆之地,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颀长而模糊,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两尊沉默的石像,气氛凝重得近乎凝滞。梁夫人亲自捧着那个素色锦缎包袱,脚步轻缓地走到书案前,将它轻轻放在梁老爷面前。她没有说话,只是抬眸看向丈夫,眼神里藏着千钧的重量,用目光示意他打开。

梁老爷刚处理完外务回府,一身藏青色常服上还带着夜露的微凉,眉宇间攒着化不开的疲惫。见妻子这般郑重其事,他先是微微一愣,指尖顿在茶盏上,没有立刻去碰那包袱。他了解自己的老妻,半生沉稳持重,若非天塌地陷的紧要关头,绝不会在深夜将他召到这内书房,摆出这般阵仗。他沉默片刻,终是放下手中茶盏,指尖拂过包袱冰凉的缎面,缓缓将绳结解开。

当那四枚莹白的如意扣、一束蔫软的艾草、几颗皱皮的酸枣、一枚闪着寒光的长针、一串磨得发亮的铜钱坠,一一呈现在昏黄的灯光下时,梁老爷的眉头先是习惯性地蹙起,眼中带着一丝困惑的探究。他拿起一枚如意扣,指尖摩挲着上面温润的纹路,低声数道:“一、二、三、四……” 又拈起那束艾草凑到鼻尖,清苦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他微微蹙眉;再捏起一颗酸枣丢进嘴里,酸涩的滋味瞬间漫开,他皱着眉咽了下去;目光在那枚长针上停留良久,针尖锋利,在灯下泛着冷光,仿佛能刺破人心;最后,他掂了掂那四个铜钱坠,铜钱碰撞的轻响,在这寂静的书房里,竟显得格外刺耳。

起初,他的神情是审慎的探究,如同在朝堂上审视一份措辞隐晦的密折,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潜藏的机锋。但很快,随着他将这几样看似毫无关联的物什在脑海中反复排列组合,试图找出其荒谬外表下的内在逻辑时,他眼中的疑惑渐渐褪去,被一丝锐利的精光所取代。那锐利,是半生沉浮官场、看惯了风波诡谲练就的本能,是能从平静水面下窥见暗流汹涌的敏锐。

他当然知道近来朝堂的暗流涌动,太子与几位年长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早已从隐晦的试探,变成了半公开的较劲。他更知道四皇子前段时日又恢复圣心,接连办了几件漂亮差事,让太子一系颇为忌惮,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他也听闻了太后突然移驾西山的种种猜测,有人说太后是为了避祸,有人说她是在暗中为四皇子筹谋,众说纷纭,却没几人能看透这盘棋的真正走向。

“碍……算……四……死……置……”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沿,一字一顿地低声念出这几个谐音字,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每一个字吐出,他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原本锐利的眼神,渐渐化为难以言喻的震惊,最后尽数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凝重。

他没有像梁夫人初见这些物件时那般失态地掉落东西,只是扶在桌沿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发白,青筋隐隐凸起。书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灯花偶尔爆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却又让这沉寂显得愈发沉重。

梁夫人一直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反应,没有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从困惑到探究,从锐利到震惊,再到最后那片冰湖般的凝重。当看到他眼神最终定格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中时,她悬着的心猛地一沉,却又奇异地安定下来。她知道,他懂了。他不仅懂了这几样物件拼凑出的字面意思,更懂了这背后牵连的滔天巨浪,懂了她们永昌侯府、她们嫡系一脉,已被骤然推到了何等危险的悬崖边缘!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抬起头,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惊呼,甚至没有过多的情绪流露。梁夫人眼中的恐惧与坚韧,梁老爷眼中的凝重与决绝,在这昏黄的灯光下,无需言说,便已彼此洞悉。有的只是一种沉甸甸的、了然于胸的默契,以及一种大难临头时,夫妻二人必须同舟共济、共同面对的决绝。

梁老爷看着妻子眼底深藏的惶恐,看着她鬓边悄然生出的几缕白发,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是在确认这个可怕的推断,也是在接受这个无法回避的、足以倾覆整个家族的现实。

梁夫人迎着他的目光,胸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复。她同样清晰而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是回应,是共担,也是在无声地询问:事已至此,接下来,该怎么办?

梁老爷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室的凝重与寒意都吸入肺中,再化作支撑这摇摇欲坠的家族的力量。他先伸出手,轻轻覆在梁夫人冰凉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去,他用力握了握。这个简单的动作,没有半分温情脉脉的抚慰,传递的却是最坚定的盟誓——无论前路何等风雨飘摇,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家族的存亡,由他们共同扛起。

然后,他收回手,重新看向书桌上那几样不起眼的物什,眼神已变得如同千锤百炼过的寒铁,冷硬而锐利。

“西山……” 他声音低沉,一字一顿,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已是龙潭虎穴。宁儿在那里,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这话,是对眼下危局最精准的判定,字字诛心。

“消息绝不能从我们这里走漏半分。” 梁老爷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尤其是……老大那边。” 他提及那个身为太子党急先锋的庶长子梁曜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痛色,随即又被决绝取代。在家族存亡的利益面前,父子亲情有时也需让路,甚至需要提防。他太了解那个庶长子的野心,若让他知晓宁儿传递的消息,怕是会毫不犹豫地将她们三房,乃至整个永昌侯府,都推出去做太子上位的垫脚石。

梁夫人闻言,郑重颔首:“苏氏和墨兰已经着手准备了,用的是供奉太后的名义,渠道也换成了早年埋下的暗线,绝不会引人怀疑。我让她们务必谨慎,每一步都要反复推敲,不能出半点差错。”

“嗯。” 梁老爷微微颔首,指尖依旧在桌沿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光是送些东西过去,治标不治本。太子既然动了杀心,西山就绝不会太平。宁儿留在那里一日,便多一分危险。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他目光如炬,看向梁夫人,语气凝重,“两条路。一,设法让宁儿尽快、合理地离开西山,哪怕付出些代价,哪怕暂时舍弃太后那边的路子,也要先将人救出来。二,如果暂时无法离开……就要确保她在西山有最基本的自保之力和接应,能在关键时刻,为她争得一线生机。”

他停顿片刻,目光紧紧锁住妻子:“第一条路,我来想办法。明日我便去拜访吏部的张大人,他欠我一个人情,看能否通过他,运作一个‘宁儿突患急症’或‘家中祖母病危’的理由,恳请太后恩准宁儿暂时离寺探病。哪怕只能将人接出来片刻,也好过让她在龙潭虎穴里等死。第二条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在内宅经营多年,西山那座寺庙里,除了梁昭找的送菜人,是否还有其他更隐秘、更可靠的棋子?不是用来送东西传信的,是能在关键时刻,为宁儿传递一句密语、打开一扇偏门、甚至……替她挡一刀的人?”

梁夫人心中猛地一震,瞳孔微微收缩。她知道丈夫这是在为最极端的情况做准备,是在赌宁儿的性命。她快速思索着,脑海中闪过一个个深埋多年的名字,良久,才缓缓开口:“有倒是有两个,是早年我为防万一,安插在寺中的洒扫僧和厨娘,埋得极深,这些年从未启用过,连苏氏都不知晓他们的身份。只是……启用他们,风险极大。一旦暴露,不仅这两人会性命不保,还可能牵出侯府,后患无穷。”

“此刻不用,更待何时?” 梁老爷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却又无比坚定,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宁儿是我们嫡亲的孙女,是我们三房未来的希望之一。倾尽全力,也要护她周全。启用吧,方式要绝对小心,指令要模糊但关键,让他们只需在特定情况下,保障宁儿最基本的生存和安全即可,不必探听其他,更不许牵连侯府。”

“好。” 梁夫人重重应下,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稍稍落定。丈夫的决断,如同一道光,劈开了眼前的迷雾,给了她最明确的方向和力量。

“另外,” 梁老爷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四皇子……是个变数。”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太后执意庇护他,于我们而言,是祸也是福。若四皇子能挺过这一劫,将来得势,我们侯府或许能借势更进一步。但眼下,我们绝不能明面上卷入这场皇子之争。尤其是我们三房,因为宁儿的关系,已经沾了边,更要谨小慎微。” 他语气凝重,“要尽快、彻底地抹去一切可能指向我们知晓此事的痕迹。宁儿传递消息这件事,必须烂在我们几个人的肚子里,连昭儿都不能告知。”

他看向梁夫人,目光锐利如刀:“对苏氏和墨兰,也要再次强调,此事关乎全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绝不可再对第六人言,包括她们最信任的心腹。所有围绕此事的行动,都必须用其他理由遮掩,切割得干干净净,不能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梁夫人郑重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我明白。”

夫妻二人又低声商议了许久,从如何运作宁儿离寺,到如何给西山的棋子传递指令;从如何防备大房的窥探,到如何应对朝堂可能出现的风波,将能想到的细节、可能的风险、应对的策略,都一一推敲了数遍,半点疏漏也不敢有。夜渐深沉,窗外的寒意愈发浓重,书房内的灯火却久久未熄,昏黄的光晕里,两个身影交叠着,如同支撑着侯府的两根顶梁柱,在暗夜中默默坚守。

最后,梁老爷将桌上那几样物件重新仔细包好,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意味,而后将包袱递给梁夫人:“这东西,不能留。你亲自处理掉,烧得干干净净,务必不留一丝灰烬,半点痕迹也不能留下。”

梁夫人接过包袱,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缎面,只觉得这轻飘飘的一物,竟重如山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这是宁儿用性命换来的消息,也是悬在整个侯府头顶的利剑。

“老爷,” 她抬眼看向丈夫,眼中仍有挥之不去的忧色,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晗儿那边……至今没有消息。会不会也……” 她不敢再说下去,怕一语成谶。

梁老爷眼神一暗,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明显:“我已加派了人手,也动用了些江湖上的关系,沿着晗儿可能走的路线暗查。眼下,只能盼他吉人天相,能逢凶化吉。” 他顿了顿,语气沉郁,“但晗儿的事,与西山之事,未必有关联,先分开处理,不能自乱阵脚。我们已经经不起任何风波了。”

话虽如此,但夫妻二人都心知肚明,在这个多事之秋,朝堂与内宅的风波相互勾连,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一点小小的波澜,都可能掀起滔天巨浪,将整个家族拖入更深的泥潭。

这个夜晚,永昌侯府最高的决策者,在无人知晓的内书房中,伴着一盏孤灯,完成了一次关于家族存续的艰难抉择与布局。而远在西山寒风中的宁姐儿,裹着单薄的素衣,站在寺庙的廊下,望着天边沉沉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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