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春雨过后,淅淅沥沥的雨丝洗去了残冬的最后一点寒意,倒春寒的威胁终于彻底解除。暖风拂过桑园,吹得枝头的嫩芽愈发青翠欲滴,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草木复苏的清甜气息。
桑园那边传来确切消息的那天,日头正好,墨兰正坐在窗前,对着一本新送来的绸缎样子册子有些心不在焉。湖蓝、樱粉、竹青的绫罗绸缎铺了一桌子,她却只是捻着一枚翠色的缠枝纹绣样,心思飘到了城外的庄子上。
“夫人!夫人!大喜!”采荷的声音带着雀跃,掀着帘子快步进来,脸上满是藏不住的笑意。她是跟着林苏常去庄子上的,消息最是灵通,此刻跑得额角见了汗,声音都有些发颤,“桑园的芽子保住了!足足保住了八成以上!”
“当真?保住了八成?!”墨兰猛地放下手中的绣样,眼中瞬间光彩熠熠。她太清楚早发芽的风险,倒春寒那几日,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能保住五成便是老天庇佑,如今竟有八成的成活率,简直是天大的意外之喜!这不仅仅是桑叶的收成,更是对她放手让曦曦折腾的肯定,是对那些看似“异想天开”的法子的最好印证。
“千真万确!”采荷用力点头,眉眼弯弯,“庄头和王老爹他们都说了,多亏了四姑娘想的那些法子,给桑树盖‘被子’、夜里放‘烟雾’,还有那喷的草木灰水,真是太管用了!要不然,这场倒春寒下来,能剩下一半都是老天爷赏脸了!”
墨兰听得连连点头,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她端起桌上的茶盏,呷了一口,随口问道:“那剩下的两成,是哪些地块没照顾到,还是实在救不回来了?”
采荷脸上的笑意却倏地顿住了,神色变得有些微妙。她偷偷觑了一眼站在墨兰身侧的周妈妈,这才压低了声音,斟酌着语气回道:“回夫人,剩下的两成……庄子上的人悄悄说,那两成里没保住的芽,差不多有一半……是照着四姑娘的自己动手做的。可凡是四姑娘亲自上手培的土、盖的草苫、绑的绳子、喷的灰水……那些芽,后来多半都没挺住,要么被冻蔫了,要么被水雾打坏了芽尖,要么草苫没绑牢掉下来压伤了……所以算下来,四姑娘亲自经手的那些,差不多……都没活。”
“……”
屋里瞬间安静了一瞬,连窗外的鸟鸣都仿佛停了。
墨兰端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蹙着眉追问:“采荷,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你是说……曦曦自己动手照料过的那些,都……”
采荷硬着头皮,声音更小了些,却字字清晰:“是……庄户们都说,四姑娘指点的法子那是顶顶好的,他们照着做,芽都保住了。可四姑娘亲手做的那些活计,实在是……唉,多半都废了。”
墨兰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震惊?有那么一点。好笑?好像也藏着几分。心疼那些没活的芽?似乎也有一点点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让她哭笑不得。
她忽然想起女儿前些日子从庄子上回来的模样——指尖贴着膏药,袖口沾着草屑和泥点,却依旧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眉飞色舞地讲如何编草苫、如何堆草堆熏烟、如何拿捏喷壶的力道。原来……原来那些看似干劲十足的亲力亲为,成果竟是如此“惨烈”?
周妈妈在一旁将墨兰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忍着嘴角的笑意,连忙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语气无比郑重地找补道:“夫人!这哪里是坏事?这正说明咱们四姑娘是天生的‘才学’啊!”
“才学?”墨兰挑眉看向她,眼中带着几分疑惑。
“可不是嘛!”周妈妈一脸“您这都没转过弯来”的表情,掰着手指,振振有词地分析道,“您想啊,四姑娘才多大年纪?她读的那些书,想的那些法子,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不,是女状元才有的见识!她能把那么好的法子想出来,明明白白告诉庄户们,庄户们一听就懂,一做就成,这就是‘授人以渔’的大本事!这可比她自己会干那些粗活,要厉害千倍万倍!”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起来,语气里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自古以来的大人物,有几个是亲自下地干活的?咱们四姑娘,就是这样的‘帅才’,是指点江山的!那些捆草苫、喷灰水的具体活儿,本来就不是她该去较劲的。她能指明方向,让下面的人把活儿干漂亮了,这就是最大的成功和能耐!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周妈妈这番带着鲜明主仆立场、又透着几分民间智慧的解读,虽然夸张得有些离谱,却奇妙地熨帖了墨兰的心。
是啊,她怎么就没想到呢?曦曦的价值,何曾在于她亲手救活了几棵桑树?她的价值,在于她“知道”如何能让成千上万棵桑树活得更好!并且,她还能将那些超越经验的知识,翻译成庄户们能听懂的语言,让那些世代与土地打交道的人,信服她的法子,并心甘情愿地去执行。
这难道不是比亲力亲为更了不起的才能吗?
想通了这一点,墨兰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这次的笑容里,褪去了之前的意外,多了几分释然、骄傲和更深的理解。她放下茶盏,靠在引枕上,看着窗外的暖阳,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透过这件事,更清晰地看到了女儿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特质——她不属于泥土,不会躬身劳作的琐碎技艺,但她懂得并尊重泥土的法则;她不一定精通每一样农活,但她能点燃他人运用技艺的智慧,能将散沙般的力量凝聚起来,做成一件大事。
“妈妈说得对。”墨兰缓缓点头,语气悠长,带着几分通透,“是我们想岔了。曦曦是执笔定策的人,不是持锄劳作的人。她能想到这些法子,已是天赐的才智。自然 ……”她学着女儿偶尔会冒出的那句话,“自然有更适合的人去做。”
她甚至开始觉得,女儿那“零成活”的战绩,非但不是败笔,反而像一种另类的证明——证明她的位置,本就该在更高的地方,运筹帷幄,而非躬身细作。
“去,”墨兰抬眸,对采荷吩咐道,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告诉四姑娘,桑园的事她做得极好,母亲都知道了。让她……嗯,让她多画些图样,多想想还有什么好点子,具体的活儿,交给庄子上的能手便是,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仔细手疼。”
采荷忍着笑,憋着一脸的正经,恭敬应下:“是,夫人。”
消息传到林苏耳中时,她正坐在书桌前,对着自己那双终于不再起新水泡、但指尖明显粗糙了些的手发呆。听闻母亲的反应和周妈妈那番堪称经典的“帅才”论,她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摇头失笑,肩头微微耸动。
原来,在这个时代,找到自己的位置,并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去证明它,也同样重要。
她收起唇边的自嘲,目光投向书桌上刚刚起草的、关于桑树品种进一步优选和肥料配比实验的新方案。纸上的字迹工整,画着几种桑树的叶片对比图,旁边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批注。
好吧,既然她是“执笔定策”的,那么,就在这“定策”的路上,走得更远些吧。
晨光透过描金菱花窗,斜斜洒在暖阁的酸枝木膳桌上。青瓷碟盏里盛着精致的早膳,翡翠色的碧玉簪花小碟里是腌得脆嫩的酱瓜,白瓷碗中温着香甜的莲子羹,还有一笼热气腾腾的蟹粉小笼包,氤氲的香气漫在空气里,暖融融的。
梁夫人端坐在铺着貂绒软垫的太师椅上,身姿端正,手里捏着一支象牙箸,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金嬷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躬身禀报道:“老夫人,桑园那边传了好消息来,这回倒春寒,靠着四姑娘想的法子,足足保住了八成的嫩芽呢!
梁夫人夹小笼包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唇角便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欣慰:“哦?倒是不错。曦姐儿这孩子,总算办了件实在事。那些法子先前听着新奇,我还怕她是纸上谈兵,如今能见效,便是好的。”
“谁说不是呢!”金嬷嬷连忙笑着应和,眉眼间都是喜气,“庄子上的老把式们都夸呢,说四姑娘是下凡的仙女,想出的主意又正又灵,可比那些老法子管用多了!”
梁夫人闻言,心情愈发畅快,又夹了一筷子酱瓜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随口问道:“我还听人说,她自己也下了地,跟着庄户们忙前忙后?这孩子,倒是肯吃苦,难得。”
这话刚落,金嬷嬷脸上的笑容却微妙地顿了顿。她抬眼觑了觑梁夫人的神色,见她面色平和,这才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忍俊不禁的意味,又掺着点哭笑不得:“老夫人,您别提这个了……庄子上刚传回的细话儿,说那没保住的二成芽里,偏生四姑娘亲自摆弄过的,后来竟……一棵都没活成。”
“嗯?”
梁夫人夹着酱瓜的手倏然停在半空,象牙箸与青瓷碟轻轻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抬眼看向金嬷嬷,那双素来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满是显而易见的诧异:“你的意思是……曦姐儿亲手照料的那些桑树,反而都没活?”
金嬷嬷强忍着笑意,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可不是嘛!四姑娘指点的法子,那是一等一的好,庄户们照着做,棵棵都长得精神。可她自己动手就不成了——亲手培的土,不是厚得捂了芽,就是薄得盖不住根;亲手盖的草苫,不是松松垮垮被风吹跑,就是歪歪斜斜压坏了嫩芽;就连喷那防冻的灰水,更是……唉,要么是力道太猛打坏了芽尖,要么是喷得不均,漏了大半。这么算下来,她亲手经手的那些,差不多……全折了。”
梁夫人听得彻底愣住了,握着象牙箸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怔怔地看着金嬷嬷,半晌没说出话来,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先是觉得这结果荒唐得有些好笑,随即又忍不住心疼那些被糟践了的桑芽,到最后,心里竟生出一种古怪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雾里看花,隐约窥见了什么,却又抓不住头绪。
金嬷嬷察言观色,知道夫人这是在琢磨其中的门道,连忙将周妈妈在墨兰面前说的那番话,几乎原封不动地转述出来,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由衷的推崇:“老夫人,墨兰夫人跟前的周妈妈,倒是有句话说得极是。她说,这可不是四姑娘没本事,恰恰说明咱们四姑娘是‘大才’,是‘帅才’!您想啊,要紧的是胸中藏着韬略,能定下精准的方略,能知人善任,让下面的人把事儿办成了,那才是真正的大本事!四姑娘年纪小小,就有这等指点江山的气魄和能耐,这可比她亲自下地干粗活,要难得多呢!”
梁夫人静静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松开,指尖轻轻摩挲着象牙箸的纹路。起初那份诧异,如同被风吹散的晨雾,渐渐消散无踪。眼底先是浮起一丝恍然大悟的了然,继而,一抹越来越明显的、带着矜持的赞赏,如同春水般缓缓漾开,连带着她素日里略显严肃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是啊!
金嬷嬷转述的这番话,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去。
永昌侯府需要的,是一个会亲手培土、编草苫的孙女吗?
显然不是。
侯府百年基业,要的是能站在高处,洞察先机,能拿出切实有效的办法,能调动各方资源,能让人心甘情愿为之效力的继承人苗子!曦曦或许不擅长那些执行的细枝末节,可她身上,却有着更宝贵的特质——那份临危不乱创造方法的能力,那份能将自己的想法清晰传递出去、让经验老道的庄户们信服并执行的能力。
这恰恰是一个领导者,最核心、最难得的素质啊!
想明白这一点,梁夫人心中那份因“零成活”而泛起的微妙遗憾,瞬间便被一股汹涌的自豪感所取代。这自豪感里,还掺杂着一丝“果然如此”的得意——看,这就是我梁家的血脉,是我亲生的孙女,果然是这般与众不同!她天生就该是那执棋的人,而非任人摆布的棋子。
“原来如此。”梁夫人缓缓颔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那笑意从眼底深处漫出来,温柔了她的眼角眉梢。她沉吟片刻,放下象牙箸,拿起一旁的锦帕,轻轻拭了拭唇角,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对金嬷嬷吩咐道:“传我的话下去:桑园所有庄户,这个月辛苦受累了,每人赏一袋白面,一条肥肉,再加一串铜钱,让他们也沾沾喜气,过个油水足足的好日子。”
这份赏赐已然十分丰厚,白面和肥肉是庄户们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好物,一串铜钱更是能补贴家用的硬通货,足够让整个桑园的人都欢天喜地。
可梁夫人却顿了顿,抬眼看向金嬷嬷,语气更加郑重,一字一句道:“另外,这几日里,跟着曦姐儿忙前忙后,具体动手做那些防寒活计的——无论是堆草堆烧烟的,还是编草苫盖芽的,亦或是夜里守着炭火、不敢有半分松懈的,每人……再多加半串钱,两块尺头。”
这话一出,金嬷嬷的眼睛倏地一亮,连忙躬身应道:“是!老夫人!奴婢这就去办,一定把老夫人的恩典和心意,明明白白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她如何能不明白,这额外的、有针对性的赏赐,意义与先前的全然不同。这哪里是单纯的犒劳?这分明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四姑娘的方略,是有效的!执行四姑娘方略的人,是有功的!
这是在为四姑娘立威,是在替四姑娘收拢人心啊!
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重新拿起象牙箸,只觉得方才还略显清淡的早膳,此刻竟格外香甜,连胃口都好了不少。她夹起一个小笼包,轻轻咬开,鲜美的汤汁在舌尖漫开。恍惚间,她仿佛已经看到,消息传开后,桑园的庄户们看向四姑娘的眼神里,会充满怎样的信服与敬畏;府中那些旁支子弟和管事们听到风声,又会对这位年纪虽小却已显露不凡的四姑娘,投去怎样郑重的目光。
这才是我梁家女儿,该有的气象!
她慢慢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心中那份自豪感,如同春日里涨起来的河水,满溢得几乎要流淌出来。什么亲手干活的成败,不过是细枝末节,不值一提。曦姐儿身上展现出的这种超越年龄的格局、智慧和驭下潜质,才是真正让她这个祖母,感到欣慰乃至骄傲的根源。
她甚至觉得,经历了这件事,曦姐儿在她心中的分量,又沉甸甸地加重了几分。
这个孙女,或许比她原先预想的,还要出色,还要……像她。
不亏是我最好的孙女。
这个念头,带着无比的笃定和温暖,如同炉中跳动的炭火,在梁夫人的心间反复回响,经久不息。
天才蒙蒙亮,东方天际刚洇开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桑园的清晨,便被叶尖的露水与破土的生机轻轻唤醒了。
薄雾似一匹轻盈的素纱,笼在郁郁葱葱的桑林之上,风一吹,便袅袅娜娜地散开,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绿。那些熬过倒春寒的桑芽,如今已舒展成嫩生生的叶片,油亮亮的,叶尖挂着晶莹的露珠,像是谁撒了满树的碎钻,晨光一照,便折射出细碎的光。
竹篮与竹筐相碰的轻响,最先打破了园子里的宁静。女工们三三两两的身影,从田埂的那头走来。她们大多是附近的农户妻女,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结实的小臂。如今靠着桑园的活计,手里有了能攥得住的余钱,脸上的愁容淡了,笑容也多了,眉眼间都是踏实的喜气。
最灵巧的一批女工,早已钻进了桑林深处。她们的手指纤细却有力,在枝叶间翻飞如梭,专拣那最肥厚、最油亮的三四片嫩叶摘下,动作又快又准,不带半分拖沓。不一会儿,竹篮底就铺了厚厚一层翡翠似的桑叶,看得人心里欢喜。她们低着头,嘴里低声说笑着,话题离不开家里刚会跑的孩子,离不开集市上新扯的花布,或是盘算着这次领了赏钱,该给汉子添双布鞋,给娃扯块做衣裳的料子。
靠近蚕室的那片空地上,又是另一番景象。几个年纪稍长、鬓角染了霜的婆子,正围坐在一张长条木桌旁,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做什么精细的绣活。她们手里捏着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将刚采来的新鲜桑叶一片一片拭去浮尘,再用特制的薄竹刀,切成极细极匀的丝。刀刃划过叶片的沙沙声,轻得像春蚕啃食桑叶。偶尔有人低声交流几句:“这茬叶子长得真好,汁水足,蚕宝宝吃了定长得壮实。”“那是自然!有四姑娘的法子兜底,再加上咱们伺候得精心,还能错得了?”
园子外围的搬运道上,却是一番热火朝天的忙碌。几个身强力壮的妇人,正弓着腰,扛着装满桑叶的巨大竹筐,步履稳健地穿梭着。竹筐沉得压弯了肩头的扁担,她们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脸颊往下淌,却顾不上擦,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脚步踩在青石板路上,扎实又有力。
在这片井然有序的忙碌之上,一道飒爽的身影格外醒目。
阿蛮束着利落的高马尾,额前的碎发用一根布条束住,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短打,显得身姿愈发挺拔。她带着那支七八人的女子巡逻队,正沿着桑园的边界,不疾不徐地行走着。她们不再像最初那样,只是拿着竹竿摆个样子,如今队形整齐划一,步伐踩得稳稳当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手里握着的,是经过精心打磨、前端带着锋芒的齐眉短棍。阿蛮不时停下脚步,指着某处被风吹歪的篱笆,或是某片长势稍弱的桑林,低声跟队员交代几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的存在,像一根定海神针,让所有在园子里劳作的女眷,都感到莫名的心安。
桑树下,则是一片童趣盎然的天地。
女工们带来的孩童,年纪小的,正追着蝴蝶在树下奔跑嬉戏,或是蹲在地上,捡拾着枝头掉落桑叶,可孩子们攥在手里,却像是得了什么宝贝,玩得不亦乐乎。也有乖巧些的,仰着小脸,眼巴巴地看着母亲采叶的身影,小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稍大些的孩子,则都凑到了园子东南角那棵最大的老桑树下。
老桑树的枝干遒劲,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遮出一片阴凉。文茵正蹲在树下,手里握着一根削尖的树枝,在平整过的沙地上一笔一划地划写着。她身边围着五六个七八岁到十来岁不等的孩子,有男有女,个个都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小脑袋凑得紧紧的,生怕漏看了一个笔画。
“昨天咱们学了‘人’‘口’‘手’,今天再认几个跟咱们这儿有关的字。”文茵的声音温和,却清晰有力,她先在沙地上划出一个略显古怪、却比繁体简单许多的符号,指尖点着那个字,一字一顿道,“看,这是‘桑’,桑树的桑。上头三个‘又’字,像不像桑树枝上的叶子?下面这个‘木’,就是树身。记住了吗?”
“桑——”孩子们跟着念,声音稚嫩,却响亮得很。
“好,再看这个。”文茵又划出一个简洁的符号,“这是‘叶’,叶子的叶。口字像不像咱们采的桑叶?十字是叶脉。咱们采的是什么?”
“桑——叶——”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出来,声音清脆得像风铃,惊起了枝头上几只早起的雀鸟,扑棱棱地飞向天际。
桑园的热闹,是那种从泥土里生根、在人心里抽芽的热闹。没有丝竹管弦的助兴,没有锦衣玉食的铺排,只有竹筐相碰的脆响、桑叶摩挲的沙沙声,还有女人们带着烟火气的笑语,实在,又带着一股子勃发的生气,漫过田埂,漫过桑林,漫进每一个人的骨血里。
春珂——现在她心里更愿意自己是“阿春”——牵着蕊姐儿,站在那棵老桑树的浓荫里。薄薄的棉布面纱覆在脸上,遮住了尚未完全消退的淡痕,也隔开了些许过于炽烈的日光,却遮不住她眼中流淌的、近乎贪婪的暖意。她的目光,胶着在不远处那队步伐齐整的身影上。阿蛮束着高马尾,脊背挺得笔直,带着女子巡逻队走过,短棍在她们手中随着步伐轻晃,手中随着步伐轻晃,不是花架子似的装饰,而是实打实的力量延伸。阳光落在她们肩头,镀上一层金边,那股子昂扬的劲儿,看得人心里发烫。
蕊姐儿仰着小脸,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小手攥着阿春的衣角,小声惊叹:“阿娘,阿蛮姐姐真威风。”
“是啊。”阿春轻声应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女儿柔软的手背,触感温软,熨帖着她那颗曾千疮百孔的心。威风,自在,还有一种她几乎陌生的、属于“集体”的昂然气息。这感觉太好,好得让她有些恍惚,生怕只是一场梦,一眨眼,就又变回那个困在四方小院里的“春珂姨娘”——对着菱花镜,反复算计明日该穿哪件衣裳、梳哪种发髻,才能多得夫君一眼垂怜,才能在那不见硝烟的后宅争斗里,勉强挣得一席之地。
“春。”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劳作后微微的喘息,还裹着几分爽朗的笑意。阿春回过神,侧头看去,是文茵。她刚从桑林里出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盛着一汪春水。她手里还攥着那根用来在沙地上教孩子认字的树枝,树皮被磨得光滑,身上沾着几点泥星子,整个人却透着一股卸下千斤重担的松快劲儿。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文茵笑着问,顺势站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看阿蛮她们呢。”阿春弯了弯眼,抬手指了指巡逻队远去的背影,语气里满是赞叹,“真精神。”
文茵望着那队身影,也看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半分愁绪,反倒像卸下了什么压在心头多年的包袱,轻快得很。“是啊,”她的声音低了些,更像自言自语,“我觉着,这园子里,好久没有这样……这样自在了。”
阿春的心,像是被这句话轻轻撞了一下,咚的一声,随即漾开一圈圈共鸣的涟漪。
“是呀,”她应道,声音透过棉布面纱,带着点闷,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确认般的重量,“文茵姑娘,好久……没有这么自在了。”
这“自在”二字,重逾千钧。
不是无所事事的闲散,不是锦衣玉食的安逸,而是心落在了实处,不再悬在半空,不必惴惴不安地揣测人心,不必小心翼翼地迎合脸色。是靠自己的力气挣饭吃,凭自己的本事得尊重。脚下的泥土是实的,踩上去稳稳当当;手里的铜钱是热的,攥着踏踏实实。周围的人,无论是阿蛮那样英气勃勃的护卫,还是文茵这样心怀热望的“女先生”,或是其他埋头劳作的姐妹,彼此间有着最简单也最牢固的认同——都是在这片桑林里,靠双手刨生活的人。
没有主母与奴婢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没有妻妾间那恨不得你死我活的阴毒算计。累是真的累,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可心里是敞亮的,是踏实落地的,是活过来的。
文茵听了,唇角弯起一个更深的笑痕,眼角的细纹都跟着漾起暖意。她打量着阿春,目光在她素净的面纱上停留了一瞬,却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口气说:“说起来,一直听大家叫您‘春’,或是‘春姑娘’,规矩是规矩,没错的。可在这园子里听着,总觉得……有点生分,像隔着层什么,不亲。”她顿了顿,眼神愈发真诚,像捧着一颗真心,“还不知道姑娘您原本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
阿春怔住了。
风拂过面纱边缘,带来桑叶特有的清苦气息,混着泥土的腥甜,钻入鼻息。多久了?似乎从她被当作一件精致的礼物,小心翼翼地送进梁府那天起,“春珂”就成了烙在她身上的印记,一个标识着所属、标识着用途的符号。柳家?那个早已模糊成影子的娘家,像是上辈子的事。闺名?那个带着少女娇憨的名字,在无数个需要精心计算笑容弧度、揣摩主人心意的日夜里,被反复磋磨,早就快要遗忘了。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在这片充满新生桑叶味道的空气里,在文茵平和而带着善意的注视下,某种盘踞在她心底多年的、坚固又冰冷的东西,仿佛被这暖洋洋的春日照得,悄悄融化了一角。
她抬起眼,那双曾被教导要时刻含情带怯、要藏着万般心思的眼睛,此刻盛着太多复杂的情绪——释然,怀念,还有一点点怯生生的期待。她看向文茵,然后,很轻、却很清晰地说:“我本家姓柳。不过……那都是很远以前的事了。”
她顿了顿,面纱下的嘴角,想必是向上弯起的,带着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快。“在这儿,大家叫我‘阿春’就行。”
阿春。
不是永昌侯府梁晗的妾室春珂,不是柳家那个被用来换取家族利益的女儿,只是桑园里一个做事还算麻利、得了主家信任的管事妇人,阿春。一个干干净净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文茵的眼睛倏地亮了,像是承接到了一滴格外清亮的露水,熠熠生辉。她立刻从善如流,声音里带着毫不作伪的亲昵,喊得响亮:“阿春!”
这一声呼唤,自然得像是她们早已是相识多年的乡邻姐妹,像是从小一起在田埂上摘野花、摸鱼虾的伙伴。
阿春——此刻,这个称呼在她心里激起的回响,远比“春珂姨娘”要响亮得多,也滚烫得多——听到这声呼唤,一股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冲得她眼眶有些发酸。她牵着蕊姐儿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力道大了些。小女孩似乎感觉到母亲情绪的波动,仰头好奇地看着她,小脸上满是不解。
“文茵,”阿春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轻快的活力,那点因回忆而生的滞涩,被这声亲昵的呼唤冲刷得干干净净,“我刚看你教那些孩子认字,他们学得真快。那个‘桑’字,笔画简单,意思又贴切,比老法子记认容易多了。”
文茵见她主动提起这个,眼睛更亮了,来了兴致。她随手用手里的树枝,在脚下的泥地上划拉了几下,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桑”字:“是吧?四姑娘给的这‘简体’字法子,起初我也觉得怪,看着别扭。可真用起来教人,真是便利!孩子们记性好,像‘叶’‘蚕’‘丝’这些字,跟眼前的桑树、蚕宝宝一对上,一下子就记住了,牢得很。”她说着,眼里闪着光,像是藏着一片星空,“想着他们以后或许不光会种桑养蚕,还能看懂简单的契书、记个账目,不用再被人蒙骗,心里就觉得……这活儿干得值,太值了。”
两人就站在田埂边,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头顶是老桑树的浓荫。一个曾是大宅院里的失意妾室,一个是命运颠沛几经辗转的妇人,此刻却因为一片桑园,因为一个七岁女孩带来的新奇文字,因为这份踏实的“自在”,自然而然地聊到了一处。话题从桑树的养护技巧,慢慢扯到家里新孵的一窝小鸡,毛茸茸的有多可爱,再到镇上哪家铺子的棉布最结实耐穿,价钱还公道。蕊姐儿安静地听着,偶尔插嘴问个天真的问题,比如“小鸡会不会吃桑叶”,引得两人笑作一团,笑声落在风里,甜丝丝的。
不远处,阿蛮结束了一圈巡逻,驻足回头望来。她看到田埂边那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看到阿春虽然依旧戴着面纱,但身姿明显松弛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都绷着一根弦。她听到随风飘来的零星笑语,还有老桑树下,孩子们断续却认真的读书声,稚嫩的嗓音,把“桑”“叶”二字念得掷地有声。
阿蛮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在那片和乐景象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利落地转身,继续她的巡视。只是那握住短棍的手指,似乎不像平时绷得那么紧了,指节的泛白,也悄悄褪去了几分。
这生机,不仅挂在枝头嫩绿的桑芽上,在春风里舒展腰肢;更写在每一个在此劳作的人,那逐渐挺直的脊梁和日益明亮的眼眸里,生根发芽,岁岁枯荣,生生不息。
就在这时,园子入口处传来一阵欢快的喧哗。
不知是谁眼尖,最先望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忍不住高声喊了起来:“金嬷嬷来了!采荷姑娘也来了!还带着好多车东西呢!”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园子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金嬷嬷穿着一身庄重的深色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难得的和煦笑容,在采荷和几个健壮仆妇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几辆驴车,车上堆着鼓囊囊的麻袋,还有些盖着油布的东西,被晨光一照,透着沉甸甸的实在。
喧嚣声瞬间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嗡嗡议论声。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期待与欢喜,手里的活计也顾不上了,纷纷朝着入口的方向望去。
金嬷嬷走到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站定,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开口,那声音透过晨雾,传到了桑园的每一个角落:“诸位乡亲!老夫人听闻此次桑园抵御春寒,保住了八成嫩芽,功劳甚大,心中甚慰!特命老身前来,赏赐诸位,慰劳大家的辛苦!”
“多谢老夫人恩典!”
“老夫人真是仁厚啊!”
“活菩萨心肠!”
欢呼声瞬间炸开了锅,声音混在一起,震得枝头的露珠都簌簌往下掉。有人激动地搓着手,有人忍不住红了眼眶,还有人朝着京城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采荷笑着上前,展开手中捧着的厚厚册子,那是事先核对好的出工名单和功劳记录。春珂——如今园子里的人都喊她阿春,正站在采荷身边,手里也拿着一本簿子,和庄头一起,帮忙主持分发赏赐。
“李荷花!”春珂清亮的声音响起,“出工勤勉,采摘上等桑叶三百斤,赏白面一袋,肥肉一条,铜钱一串!另,夜间参与熏烟值守三次,再加赏钱五十文!”
被叫到名字的李荷花,愣了一下,随即喜得手足无措。她在众人羡慕的目光和此起彼伏的恭喜声中,几乎是扑上前去,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沉甸甸的面袋、油汪汪的肥肉,还有那串擦在手心哗啦作响的铜钱。她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个劲儿地朝着金嬷嬷和采荷作揖:“谢谢老夫人!谢谢姑娘!谢谢金嬷嬷!”
“赵草!编制草苫四十张,坚固合用,赏!”
“孙二妞!喷洒灰水细致,负责区域无一处冻伤,赏!另加养护得力赏钱三十文!”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一份份赏赐被领走。领到的人,捧着实实在在的东西,笑得合不拢嘴;还没轮到的,踮着脚尖翘首以盼,互相打听着自己能得多少,眉眼间满是憧憬。
“巡逻队全体听着!”采荷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日夜守护桑园,辛劳有功,每人额外加赏肉半条,钱一百文!”
阿蛮领着巡逻队的女工们上前,她努力板着脸,想维持平日里的严肃模样,可眼底闪烁的光,却藏不住那份激动。队员们更是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欢喜,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连树下的孩子们,也得了好处。金嬷嬷特意让人带来了油纸包着的芝麻糖,每人分到两块。孩子们得了糖,乐得在园子里乱跑,甜滋滋的味道,随着风弥漫开来,混着新桑叶的清香和肥肉的油腥气,勾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文茵也领到了自己的那份赏赐。她握着那串沉甸甸的铜钱,指尖能感受到铜钱传来的冰凉触感。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张张洋溢着朴实质朴欢乐的脸庞,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感激声、道贺声,还有那尚且稚嫩、却充满希望的读书声——孩子们还在老桑树下,一遍遍念着“桑”“叶”“人”“口”“手”。
一股滚烫的情绪,从心底涌上来,瞬间填满了她的胸腔。
文茵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暖洋洋的。她攥紧了手里的铜钱,心中默念:老夫人,四姑娘,这份恩情,这份机缘,我文茵,替园子里的所有人,也替我自己,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