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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风裹着寒意卷过桑田,林苏领着几个庄户,正将湿柴点燃,袅袅青烟混着草木气息漫过抽芽的桑枝,将早春的料峭寒气挡在嫩芽之外。她额角沁着薄汗,指尖沾了些黑灰,仰头望着天色,眉头却渐渐舒展——这场熏烟防冻,总算是赶在霜露下来前办妥了。

而城内的永昌侯府三房正院里,暖阁中地龙烧得正旺,鎏金铜炉里燃着安神的檀香,与外头的寒意判若两个天地。

墨兰端坐在上首的梨花木暖榻上,身上披着一件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褙子,手中捏着一支羊毫小楷,面前的紫檀木炕桌上,摊开着厚厚几本账册和人事记录。账册上密密麻麻记着各铺子的进项出项,人事记录则用朱笔圈点着各人的脾性特长,她眉头微蹙,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心中暗自思忖。

自打她顶着压力,将名下那些不甚紧要的铺子、田庄分给府里几位姨娘打理,这数月下来,成效竟是天差地别。芙蓉原是个心思细腻的,管着那间胭脂水粉铺子,竟能琢磨着时令,接连推出两款新口脂——一款是春日的桃花酿色,娇俏明艳;一款是暮春的杏子微醺,清雅脱俗,甫一上市便成了京中闺阁女子追捧的时兴物件,铺子的进项比往日翻了一倍还多。碧桃性子泼辣,原是府里的粗使丫鬟出身,接手杂货铺子时,里头几个老伙计瞧她是个妇道人家,又是姨娘身份,便想着糊弄,谁知她二话不说,将糊涂账往众人面前一摔,按着规矩该罚的罚,该辞的辞,又提拔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后生,不过半月,便将那几个惫懒伙计整治得服服帖帖,铺子的进项稳稳当当,还比往年多了三成。

可也有那不成器的。李姨娘性子绵软,管着文房铺子,竟被掌柜和伙计联手蒙蔽,账本做得一团糟,上月还亏了几十两银子;周姨娘倒是勤快,却不通庶务,接手绸缎铺没几日,便将一批上好的杭绸错当成普通绸缎卖给了客商,亏了不少本钱。接连几次收拾残局,饶是墨兰有耐心,也觉得这般下去不是办法。

放出去的手,总不能再缩回来白养着——更重要的是,她不愿再看着这些女子,困在后宅的方寸之地里,将心思都耗在争风吃醋、钻营算计上。女子的活法,不该只有依附男人这一条路。

她放下笔,抬手揉了揉眉心,对身侧的丫鬟道:“去,把京中手头有营生的姨娘们,都请到正院暖阁来。”

不多时,脚步声错落着响起,七八位姨娘陆续进了暖阁。她们如今虽还顶着姨娘的名头,衣着打扮却与往日大不相同——不再是满身的金翠珠玉,只簪着几朵素雅的珠花,穿着半新不旧的素色褙子,袖口裤脚都沾了些劳作的痕迹,可精神气度却鲜亮得很。那份往日里依附男人生存的娇媚与忐忑,被奔波生计的干练与寻常妇人的鲜活取代,眉眼间竟透着一股踏实的烟火气。

人一到齐,暖阁里的气氛便不由自主地热闹起来,像是春日里解冻的溪流,哗啦啦地淌着生机。

“哎哟,可算是能坐下喘口气了!”管着绸缎铺的赵姨娘一屁股坐在杌子上,端起丫鬟递来的茶盏一饮而尽,眉飞色舞地开口,“我那铺子今日到了一批南边来的绡纱,薄得跟蝉翼似的,风一吹都能飘起来,那几个绣娘瞧见了,眼睛都直了,围着料子转了好几圈,抢着要先试手绣新样子呢!”她原是商贾出身,打小跟着父兄打理生意,管起绸缎铺来,竟是得心应手,说起料子的成色、销路,头头是道。

“你那算什么,我这儿才叫惊险!”管着酒楼生意的钱姨娘性子爽利,嗓门也亮,她接过话头,拍着大腿道,“昨儿个来了伙北边的客商,个个都是豪爽性子,非要点咱们厨子不会做的炙鹿肉!把我急得呀,满头大汗,后厨里团团转。最后还是多亏了孙姐姐,引荐了她庄子上的猎户,连夜现宰了只肥鹿送来,那厨子现学现做,竟也做得皮酥肉嫩,那群客商吃得眉开眼笑,当场就包了半个月的上房!”她说着,转头朝对面坐着的孙姨娘感激地笑了笑,眼角眉梢都是真切的热络。

孙姨娘性子腼腆,被她这么一夸,脸顿时红透了,低下头,细声细气地道:“不过是庄子上恰巧有猎户,能帮上忙就好。”她管着一个不大的果蔬庄子,虽赚不了什么大钱,却凭着一手侍弄果蔬的本事,将庄子里的菜蔬瓜果养得水灵饱满,日日送进城去,倒也维系了不少固定客户,日子过得安稳踏实。

暖阁里的笑声刚落,便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息。李姨娘绞着手里的素色帕子,眉头皱成了一团,苦着脸唉声叹气:“你们都是能干的,我可怎么办哟!夫人让我管那间文房铺子,我瞧着那些笔墨纸砚就头疼,那些账本上的数字,看得我眼花缭乱,这个月怕是又要亏了……”

她这一开口,像是在热闹的溪流里投了颗小石子,顿时激起了一圈涟漪。同样不善经营的周姨娘、吴姨娘也忍不住倒起了苦水,一个说铺子里的伙计欺生,尽挑些难卖的货糊弄她;一个说进的纸张滞销,堆在库房里都快发霉了,暖阁里顿时飘起了几分愁云。

“妹妹别急。”芙蓉性子最是热心,连忙挪着杌子凑到李姨娘身边,小声给她支招,“那文房铺子的客人多是读书人,讲究个‘雅’字。你不如去请个落魄的秀才坐堂,管着算账,还能给客人讲讲笔墨的来历、字画的门道,读书人爱凑这个趣,生意说不准就好做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那胭脂铺,就是请了个懂香道的老妇人,帮着调配香料,才做出了那两款新口脂呢。”

碧桃也跟着开口,嗓门洪亮,带着几分泼辣爽利:“管人可不能软!我当初去那杂货铺,那几个老油条也想糊弄我,我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糊涂账往桌上一摔,该罚的罚,该赏的赏,立下规矩,谁要是再敢偷懒耍滑,直接卷铺盖走人!现在啊,那群伙计一个个乖得跟猫儿似的,谁敢不老老实实干活?”

众人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暖阁里的愁云渐渐散了,又恢复了热闹。也免不了有那心思浅的,缩在人后,撇着嘴小声嘀咕几句“不过是运气好”“得意什么”,可在这片为了生计共同奔忙的氛围里,这点微不足道的幸灾乐祸,就像投入烈火的火星,连一点烟都没冒出来,便被更有建设性的讨论淹没了。

墨兰始终端坐在暖榻上,手里捧着一盏温热的清茶,没有插话,只静静听着这一屋子的叽叽喳喳。看着她们或眉飞色舞地分享生意经,或愁眉苦脸地倒着苦水,或热心肠地帮着出谋划策,或暗地里较着劲想做得更好,她心中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

从前,这些女人聚在一起,话题永远离不开衣裳首饰、金银赏赐,离不开谁又得了梁晗的青眼,谁又被苛责了几句,空气中都飘着酸溜溜的算计和沉甸甸的压抑。可如今,她们的话题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绸缎料子、酒楼生意、账本进项,虽然也有烦恼,也有争执,却透着一股活生生的、热腾腾的烟火气。

这烟火气,比后宅里的脂粉香,好闻多了。

直到众人说得差不多了,暖阁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墨兰才轻轻放下茶盏。青瓷茶盏与紫檀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暖阁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她。

“都说了?”墨兰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那双往日里总带着几分算计和疏离的眼睛,此刻竟透着温和的笑意,“有难处的,自己解决不了,就多问问做得好的姐妹。芙蓉、碧桃,还有赵姨娘,你们经验多,往后有空,也多提点提点她们。”她顿了顿,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都是姐妹,一荣俱荣的道理,不用我多说。”

被点名的三人连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眉眼间都透着几分被认可的欣喜。

墨兰又将目光转向那几位愁眉苦脸的姨娘,语气依旧温和:“铺子管不好,未必是你们笨。”她的目光落在李姨娘身上,“李姨娘既然不耐文雅,西街新收的那个点心铺子,正缺个细心人盯着原料和口味,你最是心细,又懂些吃食,可愿试试?”

李姨娘一愣,眼睛倏地亮了——她最擅长的便是做点心,从前在府里,闲来无事总爱琢磨些新花样,只是从未想过,这手艺竟也能派上用场。

墨兰又看向周姨娘:“周姨娘针线好,总抱怨铺子里绣娘手艺粗,不如你去绣坊做个监工,专管品控,挑挑绣活的好坏,指点指点绣娘的针法,这活儿,你定然得心应手。”

周姨娘的脸也亮了,绞着帕子的手慢慢松开,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至于实在不擅经营,又无特别手艺的,”墨兰的目光扫过最后两位姨娘,声音依旧平和,“庄子上、铺子里也缺些管人事、管仓储的职事,虽不如掌柜风光,却也是紧要的去处,月钱分红,一样不少。”她看着众人,一字一句道,“总比在府里闲着,胡思乱想强。你们自己思量思量,明日给我答复。”

一番话,像是春雨落在干涸的土地上,瞬间滋润了那些原本愁苦的心田。暖阁里的气氛,霎时变得生机勃勃起来,姨娘们脸上的愁云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希望和跃跃欲试的盘算。

她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走在路上,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李姨娘琢磨着点心铺子该用什么料子做皮子,周姨娘盘算着绣坊的品控该立什么规矩,赵姨娘拉着碧桃,讨教着管人的门道。

暖阁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地龙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檀香淡淡的暖香。墨兰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管这些姨娘,比从前防着她们、与她们勾心斗角,要累多了——要琢磨各人的脾性,要盘算各铺的生计,要调解她们的争执,要帮衬她们的难处。

可这份累里,却透着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看着她们一个个像是找到水道的鱼儿,终于挣脱了后宅的泥沼,扑腾出属于自己的水花,墨兰忽然觉得,这份累,竟比自己赚了万两银子,还要有意思。

窗外的风渐渐停了,一缕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炕桌的账册上,映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都透着几分暖意。

暖阁里的檀香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墨兰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姨娘们的差事总算都妥当了,芙蓉的胭脂铺新出了蔷薇露,碧桃的杂货铺盘下了隔壁的铺面,就连最绵软的李姨娘,在点心铺也做得有模有样,账册上的数字一笔笔都透着踏实。她刚松了口气,想靠着榻沿歇片刻,外头就传来丫鬟轻快的脚步声,带着几分雀跃的腔调:“夫人!白姨娘遣人送节礼来了!特意挑了西街听雨轩新出的桂花定胜糕,还有两罐头采的云雾茶,说是让夫人尝尝鲜!”

“听雨轩……”墨兰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指尖轻轻抵着眉心,随即眼底便漾开一抹真切的笑意,那笑意里,还藏着几分恍然的温柔。她怎会忘了这个地方,忘了那两个将寻常茶馆,酿成一坛清雅好酒的女子。

约莫长枫出任前,柳氏提着一篮新蒸的藕粉糕来看她,两人坐在窗下说着话,看着墨兰院里那些忙进忙出的姨娘,柳氏忽然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这里倒真是个女儿国里的能人作坊,瞧瞧她们,一个个都活泛起来了。我那儿也有两个,原是家里给了你长枫哥哥的,模样是顶好的,性子也安静,就是你哥哥那脾气,三天新鲜劲儿一过,便撂在屋里了。每日不过抄抄经、煮煮茶,闷得都快长出青苔来了,倒不如送来你这里,看看能不能寻个正经事做,强似在深宅里磋磨了心性。”

三日后,白姨娘和刘姨娘便被送来了。两人都是一身素色的褙子,鬓边簪着简单的银簪,容色清丽,眉眼间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局促,像两只误入红尘的白鹤。墨兰问她们擅长什么,两人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只说略识得几个字,会煮茶,懂些香道,旁的,竟是一概不知。

墨兰看着她们那份不染尘俗的气质,忽然灵机一动。她名下恰有一间茶馆,地处西街,位置不算差,奈何先前的掌柜只懂卖茶,不懂营生,茶馆里的摆设俗艳,茶水也平平,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她索性将这茶馆交给了白、刘二位姨娘,只派了个老成的账房先生从旁辅助,其余的,便由着她们去折腾。

那时的她,多少是看在柳氏的面子上,也是想给长枫哥哥一个人情,并未指望她们能做出多大的名堂。却不想,这一试,竟试出了两块蒙尘的璞玉。

白氏和刘氏,虽不通俗务,初时应对客人也带着几分生涩,却有着旁人难及的细腻心思。她们没有像碧桃那般大刀阔斧地改规矩,也没有像芙蓉那般绞尽脑汁地出新花样,只是循着自己的喜好,将那间寻常茶馆,一点点打磨成了心头的模样。

白氏精于茶道,为了寻得一泡好茶,她竟会辨茶、采茶、炒茶的门道。她不贪求名贵的贡茶,只选那些带着山野清气、滋味纯正的茶品。每日清晨,天还未亮,她便亲自守在灶前,拿捏着水温,控制着出汤的时间,一分一毫都不肯差池。经她手沏出的茶,汤色清亮,入口清醇,咽下后,喉间还留着绵长的回甘,喝过的人,没有不称赞的。

刘氏则雅好文墨,擅插花、通布景。她将茶馆里那些俗艳的瓷器摆件尽数撤下,换上了自己寻来的奇石、泛黄的古籍、手抄的经卷,又在多宝阁上摆了几盆文竹,添了几分雅致。四时更迭,她便换了不同的瓶花——春插桃李,夏摆清荷,秋供菊枝,冬养梅蕊,每一束花都透着巧思。她焚的香,也不是街市上常见的浓郁香品,而是自己调和的檀香、沉香,清清淡淡的,混着茶香,闻着便让人静心。

两人合力,竟将这“听雨轩”,打造成了京城一处独树一帜的雅集之所。她们不搞喧哗的噱头,只求清静雅致,茶水点心求精不求多,一碟桂花定胜糕,一盅云雾茶,便足以慰藉风尘。渐渐地,那些自诩风雅的文人墨客、闲散清贵的官宦子弟,都循着茶香来了。他们不爱酒肆的喧嚣,偏爱听雨轩的宁静,在这里品茗、赏花、观书、清谈,成了他们心中一件顶风雅的事。

“夫人您还不知道呢,”丫鬟见墨兰出神,便又絮絮叨叨地说着听来的新鲜事,“如今这听雨轩,可难订位子了!尤其是临窗能看到后院竹景的那几间雅座,得提前好几日预定呢!好些读书人都说,去听雨轩,喝的不是茶,是那份清静自在。白姨娘和刘姨娘也不多话,只安安静静地侍茶,偶尔客人问起架上的书,或是案头的石头,她们才会轻声细语地答上几句,那温温柔柔的模样,倒比那些夸夸其谈的掌柜,更有味道呢!白姨娘送来的这茶和点心,就是听雨轩如今最招牌的,听说每日都要卖出好些呢!”

墨兰听着,心中感慨万千。她看着丫鬟捧来的竹篓,里面的桂花定胜糕还冒着淡淡的热气,云雾茶的香气,透过竹篓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清冽又温柔。

她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在盛府的后院里,苦练诗画,研习茶道,渴望成为被人称赞的才女。可那时的她,学这些,更多的是为了取悦他人,是为了攀附风雅,是为了给自己寻一个好归宿。那些才情与雅趣,不过是她争宠的工具,是她往上爬的阶梯。

而白氏和刘氏,却是真正将自己的喜好与修养,化作了安身立命的事业。她们不必取悦谁,不必依附谁,只凭着一双手,一壶茶,便在这红尘俗世里,辟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清雅天地,也闯出了一条与众不同的挣钱门路。

这份能力,不是靠着锱铢必较的算计,也不是靠着泼辣强硬的手腕,而是靠着那份浸润到骨子里的风雅与沉静。这份本事,就连芙蓉、碧桃那些能干实务的姨娘们,也是拍马难及的。

“她们……做得很好。”墨兰轻声道,声音里藏着一丝复杂的欣慰,眼底却亮得惊人。

她转头,对身侧的周妈妈吩咐道:“去库里挑两匹上好的松江棉布,再配两支我新得的湖笔,给白姨娘和刘姨娘送去。就说,她们辛苦了,这布做春衫正好,笔,便给她们赏玩。另外,告诉账房,听雨轩这个月的红利,给她们再加一成。”

周妈妈应声退下,暖阁里又恢复了安静。墨兰拿起一块桂花定胜糕,轻轻咬了一口,清甜的桂花香在舌尖漾开,混着糕点的软糯,让人满心都是暖意。她仿佛能看到,听雨轩里,白氏素手烹茶,苏氏含笑插花,茶香袅袅,琴声悠悠,几位青衫文士围坐窗前,对着后院的竹景,低声论道,那份闲雅,隔着千山万水,也能让人沉醉。

墨兰靠在榻沿上,指尖拨弄着乌木算盘,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伴着账册上一行行醒目的盈余数字,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漾开。

她从桑园的收成核到绸缎铺的进项,从芙蓉胭脂坊的新品红利算到听雨轩的雅座订费,越算,嘴角的笑意便越压不住,最后索性将算盘一推,靠在椅背上,望着满桌的账册,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十足满足低的、带着十足满足感的喟叹:“发财了,真是发财了……”

这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

不再是从前那般,揣着几分小心思,算计着公中的月例份例,或是掂量着梁晗的脸色,巴巴地讨些赏赐时的窃喜。那种喜悦,总带着几分提心吊胆的局促,像是攥在手里的沙,生怕一不留神就漏了。可如今不一样,账册上的每一文钱,都浸透着她和那些姨娘们的汗水,藏着庄户们的勤恳,裹着工匠们的巧思。是她一手盘活了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铺子田庄,是她将一群困在后宅、只会争风吃醋的女子,变成了各有专长的管事人。这样挣来的钱,花起来底气十足,坦荡得让人心头发烫。

墨兰的心思,立刻像被春风拂过的柳絮,活络起来,盘算起这笔钱的去处。首当其冲的,便是她的几个女儿。

她指尖轻轻点着账册上的“听雨轩”三个字,脑海里浮现出大女儿宁姐儿的模样。那丫头性子沉稳,现在在西山陪着太后清修,那可是顶顶要紧的地方。说是修行,实则是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行走,半点马虎不得。“衣裳料子得选最好的,要软和透气,还得不失世家小姐的体面,不能太素淡显得寒酸,也不能太张扬犯了忌讳。”她喃喃自语,眉峰微蹙,细细盘算,“首饰也得精心挑拣,不能戴那些珠光宝气的,免得落人口实,要选些精巧别致、还有些来历的,比如那对珍珠耳坠,温润低调,正合时宜。还有宫里的太监宫女,打点的银子也不能吝啬,宁姐儿孤身在外,多些人照拂,总是好的。”想到女儿能在西山行宫从容立足,她的心下便安稳了几分。

“还有婉儿。”墨兰的思绪又飘到二女儿身上。婉儿性子柔和,如今在宫里给公主做伴读,看着风光无限,内里的难处,只有她这个做母亲的知道。宫里的眼睛多,心思杂,半点行差踏错都能被放大。“衣衫首饰,绝不能越过公主去,这是规矩。可也不能被其他伴读比下去,丢了永昌侯府的颜面。”她思忖着,“得备些新奇不俗的小玩意儿,比如江南新送来的苏绣香囊,或是西域进贡的琉璃小摆件,让婉儿能和公主、还有其他贵女们处好关系。女孩子家,有了共同的喜好,情谊便也深了几分。”婉儿性子软,这些外在的东西,总能给她添些底气。

想到三女儿闹闹,墨兰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带上了几分宠溺的笑意。那丫头是个跳脱的性子,不爱那些规矩束缚,整日里不是追着蝴蝶跑,就是缠着嬷嬷讲故事。“这丫头倒不用操心那些虚头巴脑的。”她笑着摇头,“给她多打几件新奇好玩的小首饰,比如兔子形状的银镯子,或是嵌着小玛瑙的虎头钗,再弄些外面时兴的玩具、零嘴儿,比如麦芽糖人、皮影戏匣子,准能把她乐得找不着北。”对闹闹,她的期望最简单,不过是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盘算完闹闹,墨兰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账册上划了一圈,一个念头出来,让她的心跳都快了几分。她想起了蕊姐儿,那个养在她名下的、春珂的女儿。“剩下的……嗯,给她们姐妹五个,每人再添一套像样的头面首饰,还有两身新衣裳吧。”她轻声道。宁姐儿和婉儿出入宫廷,需要体面;闹闹和曦曦也渐渐长大了,该有些压箱底的好东西;蕊姐儿虽不是她亲生的,但既然养在她名下,便不能厚此薄彼。“一视同仁,免得让人说闲话,也能让这孩子安心。”她想得周到,这份“普惠”,既显了她做母亲的慈爱,也能稳固人心,让府里少些闲言碎语。

最后,墨兰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前几日在玲珑阁看中的那套红宝石头面。那赤金镶嵌的牡丹花样,开得雍容华贵,中间一粒鸽血红宝石,大如指尖,璀璨夺目,周边还镶嵌着细碎的红宝石,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主石,看着就让人移不开眼。当时她只看了一眼,便喜欢得紧,可一问价格,却令人咋舌,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舍不得。

如今嘛……

墨兰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带着一种“老娘自己挣钱自己花”的痛快与豪气。她一拍桌案,心里的声音响亮而笃定:“买!为什么不买?”她几乎能想象到,那套头面戴在发间,沉沉坠坠的踏实感,烛光下,红宝石映得她的脸颊都染上一层明艳的色泽,该是何等耀眼。“辛苦挣钱,不就是为了这般时候,能随心所欲,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么?”

暖阁里的烛火跳了跳,将账册上的字迹映得愈发清晰。墨兰刚盘算完给女儿们添头面、给自己订那套红宝石头面的事,指尖都已经触到了唤人的铜铃,却又倏然顿住。

曦曦的声音,忽然像一缕清风,拂过她的心头。

那丫头总爱凑在她耳边念叨:“母亲,对底下人,尤其是日夜在身边伺候的,宽厚些总是没错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待他们好,他们才更尽心。”

这话,当时听着只觉得是孩子话,如今细细咂摸,竟品出了几分道理。

墨兰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心头的那份喜悦与慷慨,便顺着血脉,自然而然地流向了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

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采荷。

那丫头是自己的贴身丫鬟,跟着自己东奔西跑,去铺子里对账册,风里来雨里去,从没喊过一声苦。一张圆圆的脸蛋总是带着笑,手脚麻利,心思也活络,平日里递茶倒水、传话办事,从不出错。墨兰记得,前几日采荷跟着自己从铺子里回来,路过珍宝斋时,嘴里还小声念叨着:“那支海棠花的银簪子,样式可真别致……”

“就那支吧。”墨兰弯了弯嘴角,“不算顶贵重,但样式时新,她一个小姑娘家,定然喜欢得紧。”赏钱再多,不如一支合心意的簪子来得贴心,这才是曦曦说的,让她真切感受到的好处。

接着,便想到了周妈妈。

这位是她在永昌侯府里最信任的左膀右臂。这些年,她在后宅里步步为营,周妈妈替她操了多少心,担了多少惊,熬了多少夜,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原想着,周妈妈年纪大了,不爱那些花哨的首饰,不如把这份赏赐折成银子,给她远在乡下的孙子,也算是体恤她家里。

可曦曦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奖励若是给了旁人,便失了奖励的本意。要让受赏的人自己真切地感受到好处,这钱才花得值当,情分也才真切。”

墨兰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是了,给周妈妈的孙子,周妈妈自然是高兴的,但那份高兴,终究隔了一层。周妈妈自己呢?她忽然想起,有一次撞见周妈妈坐在廊下,手里摩挲着一只旧银镯子,那镯子已经被磨得很细很薄了,是周妈妈的母亲留给她的念想。那时周妈妈望着镯子,眼里的神情,有怀念,也有几分对旧物的珍惜。

“周妈妈不爱花丽,但实实在在的东西总是需要的。”墨兰心里有了主意,“就去最好的银楼,打一对实心的、分量足的银镯子。不必刻太多繁杂的花纹,要厚重压手,日常戴着也方便。”这对镯子,不是什么稀罕物,却是实打实的体面,戴在手上,沉甸甸的,是主子的看重,也是她自己的念想。

将采荷和周妈妈的赏赐也一一盘算进去,墨兰只觉得心头那份“发财”的喜悦,变得愈发圆满,愈发温暖。

这不仅仅是为自己添妆、为女儿们谋划前程的个人享乐,更像是一种细细密密的联结。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智慧挣来了财富,然后用这些财富,让女儿们的前路更稳当,让自己的日子更舒心,也让身边那些忠心耿耿的下人,日子过得更有盼头。

这种能够掌控自己的生活,能够给予身边人温暖,能够亲手创造出一份良性循环的关系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比账册上的数字更让人安心,比梁晗偶尔的赏赐更让人踏实。

墨兰终于心满意足地抬手,敲响了桌边的铜铃。

丫鬟应声而入,垂手侍立在一旁。墨兰条理清晰地吩咐下去,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轻快:“去玲珑阁,把那套红宝石头面订下来,让他们仔细包好,三日后送来。再去珍宝斋,买一支海棠花样式的银簪子,要最新款的。还有,去城东的瑞福银楼,打一对实心的厚银镯子,不必雕花,越厚重越好。”

她顿了顿,又将给几位小姐准备衣料首饰的单子递了过去:“按着单子上的,去绸缎庄挑最好的料子,首饰铺子选最合宜的款式,都备齐了,送到各院去。”

丫鬟一一应下,捧着单子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暖阁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墨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通体舒泰,连平日里微微发酸的肩颈,都松快了不少。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四合,将永昌侯府的飞檐翘角都染成了墨色。可墨兰的心里,却像是被一盏暖融融的灯照亮了,亮堂堂的,暖烘烘的。

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奔头了。

第二日,暖融融的日头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廊下的雀儿叽叽喳喳唱着,将午后的安宁揉得软软的。墨兰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边摆着两个锦盒,一个小巧玲珑,描着缠枝莲纹,一个稍显厚重,用红绳系着蝴蝶结。

不多时,采荷和周妈妈便被叫了进来。采荷步子轻快,脸上还带着跑堂后的薄红;周妈妈则稳稳重重地走着,鬓角的银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夫人唤我们来,可是有什么吩咐?”周妈妈率先躬身问安,采荷也连忙跟着行礼。

墨兰笑着摆手,示意她们起身,亲手将那只小巧的锦盒递到采荷面前:“这是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采荷愣了愣,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锦盒,指尖触到锦缎的光滑触感,心跳竟不由得快了几分。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只见一支海棠花银簪静静卧在湖蓝色的绸缎上,花瓣层层叠叠,雕琢得栩栩如生,蕊心嵌着一点淡碧色的琉璃,看着就像沾了晨露的鲜活海棠。

这……这不是她前几日在珍宝斋橱窗外,偷偷看了许久的那支簪子吗?

采荷猛地瞪大了眼睛,随即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抬头看向墨兰时,眼圈瞬间就红了。那点湿意迅速漫开,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夫、夫人……这……这太贵重了,奴婢……奴婢不能要……”她捧着锦盒的手微微发颤,声音也哽咽得不成样子。这支簪子的价钱,她私下打听过,抵得上她三个月的月钱,哪里是她这等丫鬟能消受的。可夫人竟将她随口一句念叨,记在了心里。

墨兰看着她那又惊又喜、手足无措的模样,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她抬手拭去采荷颊边的泪,笑道:“傻丫头,哭什么。给你便拿着。平日跟着我跑庄子、逛铺子,风里来雨里去的,没少吃苦。小姑娘家,戴支鲜亮簪子,才显得精神。”

采荷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头,泪水混着感激滚落:“谢夫人赏!奴婢一定更尽心伺候,报答夫人的恩典!”她起身时,还不忘拿起那支簪子,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花瓣,眼中的光亮,竟比银簪上的光泽还要璀璨几分。

一旁的周妈妈看着这一幕,眼角也微微发热。这时,墨兰才将那只厚重的锦盒递到她手中:“周妈妈,这是给您的。”

周妈妈接过锦盒,入手沉甸甸的,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她解开红绳,掀开盒盖,只见一对实心银镯躺在里面,没有繁复的花纹,只被打磨得光润锃亮,镯身粗粗的,几乎有小指那般厚,看着就透着一股子实在。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只银镯,冰凉厚重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沉甸甸的,压得手腕微微下沉。这分量,这做工,分明是特意为她打的。不图花哨,只图个结实耐用,戴着舒心。

周妈妈的声音瞬间就带了颤音,她抬眼看向墨兰,眼眶泛红:“夫人,这……这使不得啊!老奴何德何能,受您这般厚待……”

墨兰连忙起身,亲自将周妈妈扶起,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推拒的笃定:“妈妈快别说这话。您跟着我,这么多年,多少风风雨雨,都是您陪着我一起扛过来的,您于我,早已比亲人还亲。这对镯子不是什么稀罕物,只图个结实耐用,您日常戴着,也算是我一点心意。可不许推辞,更不许收起来压箱底,必得日日戴着才好。”

周妈妈望着墨兰真诚的眼眸,又低头看看手中光闪闪的银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哎……”。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滑落,她不再推辞,颤巍巍地将一只银镯套上手腕,冰凉的银子贴着肌肤,竟渐渐暖了起来,那厚重的触感,仿佛不只是银子,更是主家沉甸甸的信重与关怀,暖得她心头发烫。

这时,墨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对采荷道:“去,把玲珑阁送来的那个匣子取来。”

采荷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着一个描金漆匣回来。匣子一开,满室顿时生辉——那套红宝石头面静静躺在里面,赤金打造的牡丹花瓣层叠舒展,中间镶嵌着一粒鸽血红宝石,色泽浓郁饱满,周边环绕着细碎的红宝石,如众星捧月般,华贵得让人移不开眼。

“来,周妈妈,采荷,帮我戴上试试。”墨兰心情极好,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下。

周妈妈连忙擦干眼泪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头面。周妈妈手指熟练地为墨兰绾紧发髻,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采荷则捏着发钗、掩鬓,仔细地一件件簪戴妥当,生怕有半分差错。

发髻梳好,头面簪毕,墨兰抬眼看向铜镜。镜中的女子云鬓高耸,金红相映的头面衬得她面若桃花,那粒鸽血红宝石流光溢彩,将她这些日子因掌家立业而蕴养出的从容气度,衬托得愈发雍容华贵。眉宇间那份自信明媚的神采,是任何珠宝都无法赋予的。

周妈妈和采荷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的主子,一时竟都忘了言语。还是周妈妈先回过神来,她凝视着镜中的墨兰,眼中满是毫不作伪的欣赏与骄傲,哑着嗓子赞道:“夫人戴这个……真真是贵气天成,好看极了。”

采荷也猛地回过神,用力点着头,眼里还闪着未干的泪光,语气却满是赞叹:“夫人,这头面就像是为您量身定做的!这红宝石的光,衬得您脸色越发红润,比画里的娘娘还要好看呢!”

她们的夸赞并非刻意奉承,而是发自内心地被此刻墨兰身上焕发出的光彩所折服。那光彩,一半来自昂贵的珠宝,另一半,却来自她挣脱后宅桎梏、掌控自己命运后,由内而外散发的底气与明媚。

墨兰听着这一老一少真心实意的赞美,看着镜中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自己,一股混杂着自豪、喜悦、甚至一点点小小虚荣的暖流,瞬间涌遍了全身。她忍不住微微抬了抬下巴,唇角翘起一个明艳又畅快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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