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如兰府中回来,墨兰心头还萦绕着唇枪舌剑得胜的畅快,正想寻闹闹来督导她读几页书,却见苏氏含笑掀帘走了进来。
“三弟妹,可算寻着你了。”苏氏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眉眼间漾着一股完成大事的轻松,还有几分藏不住的期待,“昭哥刚让人捎了口信来,说城西那头,按着曦姐儿画的图纸改建的丝坊,里外都拾掇妥当了。墙面粉刷得干干净净,早晾干透了,那些新式的缫车、纺机也都请工匠安装稳固了,连地龙都细细铺过,特意试烧了两日,暖和得很,热气匀匀的,半点不燥。曦姐儿这会子怕还在桑园里盯着春蚕,你先随我去瞧瞧?总得有个主事的主子点头,下头人才好张罗下一步的事。”
墨兰闻言,心头倏地一振。这丝坊可是曦曦筹划了小半年的心血,也是她如今手里最看重的一步棋——从桑园里的桑叶,到蚕房里的蚕茧,再到丝坊里抽丝成线,若能自成一条完整的脉络,往后不管是利润还是主动权,都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再不用看旁人脸色。她立刻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好,这就去!”
马车辘辘驶过半个京城,停在城西一处清静却不偏僻的院落前。这里原是个旧绸缎庄的库房连带后院,被曦曦一眼看中盘了下来,此后便按着曦曦画的厚厚一沓图纸,日日敲敲打打地改建。
推开新漆得乌黑发亮的大门,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新鲜木料的清香、石灰的干爽,还有淡淡的桐油味,闻着便让人心里敞亮。苏氏引着墨兰,一处一处细细看过去。
院子收拾得宽敞平整,青石板铺得严丝合缝,角落里还留着几方花圃的土胚,想来是曦曦特意留出来,预备日后种些花草点缀的,免得工坊里只闻得机器声,不见半分生气。正房被彻底打通了,隔成了前后两间敞亮的大工坊,冬日柔和的阳光,从特意加宽加高的窗棂里洒进来,落在一排排崭新的木质机器上,映得那些打磨光滑的木料泛着温润的光。
那些缫车、纺机,样式与寻常市面上的确有不同,结构看着更精巧,转动的轴轮处都细心地包了铜皮,既耐用又顺滑,不会轻易卡壳。机器与机器之间留着充足的空隙,足够人转身走动,半点不显拥挤。墨兰虽不懂其中的具体妙处,但瞧着这整齐划一、处处透着条理的格局,便觉得说不出的利落顺眼。
“昭哥儿特意找了城里最老练的工匠,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是四姑娘亲手定的式样,半分不敢走样。”苏氏指着那些机器,笑着解释,“这边靠窗的是煮茧、抽丝的区域,灶台砌得矮,水槽也按着女工操作的高度来的,站着干活不累腰;那边靠里的是纺纱、整理丝线的地方,曦姐儿说怕日后添新机器,特意多留了地方,线路也都预先埋好了。地下埋的陶管,都连着隔壁厢房的地龙,这边一烧火,整个工坊都能暖起来,冬天纺丝不怕丝线受潮发脆,女工们做活也舒坦,手不僵,活计才能做得精细。”
两人又转到侧边的厢房。这里被隔成了几间屋子,有两间是大通铺,垫着厚褥子,一看就是给日后招来的女工预备的;还有几间略小些的,窗明几净,想来是给管事的女师傅留的住处。后头还搭了个小厨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连水缸都盛得满满当当。
“曦姐儿说,若是招了女工,来回奔波不便,或是逢着赶工的时节,总得有地方让她们歇宿、吃口热饭。”苏氏掀开厨房的锅盖,笑着道,“昭哥儿连院子里的水井都让人重新淘洗过了,水甜得很,柴房也搭得结实,堆了不少干柴。”
墨兰静静地走着,看着,指尖拂过光洁的窗台,触到结实的门框,心头的震撼一点点漫上来。眼前这实实在在的景象,与她记忆里,曦曦伏在案前,拿着炭笔一笔笔绘制图纸,又掰着手指跟她一点点解释的图景,渐渐重叠起来,最后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她还记得曦曦当时指着图纸上的线条,认真地说:“母亲,工坊不只是个干活的地方,得让人愿意在这里干活才行。光线要足,不然伤眼睛;地方要宽敞,不然憋闷;冬天不能冻着手,夏天得开窗通风。女工若是离家远,得有个能安心睡觉吃饭的地方,她们没了后顾之忧,心思才能全放在丝线上,出来的活儿才精细。”
她还仰着小脸,眼神亮得惊人:“咱们不是寻常的作坊主,只想着赚快钱。咱们得让跟着咱们的人,觉得有奔头,有依靠。”
当时墨兰听着,只觉得女儿的想法虽好,却未免过于理想,甚至有些“妇人之仁”。开作坊雇人,给足工钱便是,何须这般费心费力,考虑得如此周全?这得多花多少银钱,多费多少心思?
可如今,站在这已然成型的丝坊里,看着处处透着用心与超乎寻常考量的细节,墨兰却只觉得心头发烫。这不是一座冰冷的、只追求产出的工场,这里面藏着一种……一种对人的关怀,对“长久”和“品质”的执着追求。从均匀供暖的地龙,到明亮通透的窗户,再到备下的寝处与厨房,无一不是为了“让事情做得更好,让人待得更稳”。
这份格局,早已超出了普通内宅妇人,甚至一般商人经营产业的眼界。
苏氏在一旁,看着墨兰怔忡动容的神色,轻声道:“三弟妹,不瞒你说,昭哥起初看了图纸,也觉得四姑娘年纪小,想得太细,未免有些奢费。可照着图纸一步步做完,他回来跟我说,这坊子弄得……确实不一样,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觉着是正经做长久事业的样子。他还私下嘀咕,说四姑娘这心思,若是投生成个男儿郎,怕是状元及第、治国安邦都使得。”
墨兰没有接话。她走到工坊中央,缓缓转过身,环视着这方被阳光笼罩的空间。阳光落在她的发间肩头,暖洋洋的,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她仿佛看到了不久的将来,这里机器嗡鸣,炉火不熄,雪白的蚕茧在沸水里翻滚,纤细的生丝从女工们灵巧的手中抽出,一圈圈缠绕在轴轮上,堆成小山似的银丝。她仿佛看到这里产出的上等丝线,被送到绸缎庄,换来一沓沓沉甸甸的银票;更看到那些面色蜡黄的农家女子,在这里挣到了安稳的工钱,挺直了腰杆,脸上有了笑容,眼里有了光彩。
这一切,都始于她那个与众不同的女儿,始于那些曾被她觉得“离经叛道”的念头。
“二嫂子。”墨兰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清晰与笃定,“这里很好,完全按着曦姐儿的意思来的,极好。等曦曦从桑园回来,让她最后查验一遍。若是没有问题,便按着她定的章程,开始招人吧。”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明朗的天空,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眼,仿佛在透过这片澄澈的天,与那个总能看到更远地方的女儿对话。
“这丝坊,是她的心血。”墨兰的声音轻了些,却字字清晰,“以后……也总会是她们姐妹几个,最坚实的依仗。”
林苏从桑园回到府中,鬓边还沾着几点桑叶的碎末,手里拎着个装着春蚕样本的小竹篮,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热茶,就被闻讯赶来的苏氏一把拉住。二伯母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眉眼间满是兴奋与期待:“曦姐儿可算回来了!快,随二伯母去城西一趟,你二伯父带着人,可算是把你那丝坊给拾掇得妥妥帖帖了,就等你去验收呢!”
林苏的眼睛倏地一亮,连日蹲在桑园里观察春蚕长势的疲惫一扫而空,她将竹篮往星辞手里一塞,连声应道:“好!这就去!”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迫不及待地跟着苏氏出了门。
再次踏入城西的丝坊,景象又与墨兰前日来看时不同。那些新式的缫车、纺机静静陈列在敞亮的工坊里,打磨光滑的木轴泛着温润的光,地龙烧得正好,暖意丝丝缕缕地漫过脚背,让整个空间干燥又舒适,空气中残留着新木料的清香和淡淡的桐油味,闻着就让人心里敞亮。梁昭正背着手,在工坊里踱着步子细细检查,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见是林苏,脸上立刻露出爽朗又带着几分自得的笑容。
“曦姐儿来啦?快瞧瞧!”梁昭大步迎上来,拍了拍身旁一台缫车的木架,语气里满是邀功的意味,“瞧瞧你二伯父给你办的这差事,机器安得稳稳当当,地龙烧得暖暖和和,这窗棂的高度、屋子的进深,可都照着你图纸上的尺寸来的,可还入眼?”他虽是武人出身,性子直率,但办起差事来却是半点不含糊,尤其对林苏这个主意多、眼界高的侄女格外看重,这次督造丝坊,更是实打实费了十二分的心。
林苏立刻扬起一脸灿烂的笑容,小嘴甜得像抹了蜜:“二伯父最厉害了!这坊子弄得又敞亮又齐整,比我画在纸上空想的还要好上三分呢!”她一边说,一边踮着脚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手指拂过包着铜皮的转轴,又俯身检查了水槽的坡度,眼神里满是货真价实的满意,“地龙的烟道埋得隐蔽,还不呛人,机器之间的空隙也留得足,女工们干活肯定不挤。二伯父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梁昭被这几句夸赞说得身心舒畅,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连日督工的疲累仿佛都消散在了这笑声里,拍着胸脯道:“你满意就好!往后有什么要改的、要添的,尽管跟二伯父说!”
林苏笑着应了,目光掠过工坊的后窗,落在窗外紧邻着的一处院子上。那院子看着有些破败,墙头爬满了枯藤,几间屋子的屋顶长了杂草,门扉也漆皮剥落,但胜在格局方正,面积不小,空荡荡的晒场上还立着几根旧木桩。她指着那院子,好奇地问:“二伯父,后面那个院子,也是咱们的产业吗?”
梁昭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那可不是。是旁边一户老秀才家的祖产,老秀才前年染病过世了,家里就剩个寡媳带着个五六岁的幼孙守着,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紧巴,那院子也荒废好些年了。怎么,曦姐儿看上那地方了?”他素来敏锐,一眼就察觉到了林苏眼中的兴趣。
林苏重重点头,目光依旧流连在那片荒芜却颇有潜力的空地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思量:“那院子地方挺规整的,又跟咱们丝坊挨得近,若是能连成一片……”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苏氏却微微蹙起了眉。她轻轻拉了一下林苏的袖子,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眼神里满是担忧:“曦姐儿,你若是真看上了,咱们可以好好去跟人家商量,按市价买卖也好,租用也罢,都是正途。切记,咱们永昌侯府行事,要守规矩、合律法,万不可仗着势大,做出强买强卖、欺凌孤寡的事来。名声要紧,良心更要紧啊。”她是书香门第出身,最看重的就是行事端正,生怕林苏年纪小,又得府里上下看重,一时兴起,做出什么有损侯府清誉的不妥当之举。
林苏立刻敛起脸上的笑意,神色变得格外正色,她转过身,对着苏氏认真地躬身行了个礼,语气恳切又坚定:“二伯母放心,曦曦明白的。咱们是正经做长久生意的,更要行得正、坐得直。若是真要谈,定然是公平交易,绝不占那户人家半分便宜,给的价钱只会比市价高些,绝不能坏了侯府的名声,更不能让人家孤儿寡母受委屈。”
梁昭也在一旁点头附和:“你二伯母说得在理。不过既然曦姐儿你有意思,这事儿就包在二伯父身上,我先去探探那寡妇的口风,若对方愿意,咱们就按规矩来,绝不逼人家。”他办事雷厉风行,当即就把这事记在了心上。
苏氏见林苏说得恳切,神色坦荡,这才放下心来,又好奇地追问:“曦姐儿,你要后面那院子,是想扩大工坊的规模?还是另有他用?”
林苏转过身,目光落在工坊厢房里那些整洁却简单的大通铺上,眼神里带着几分深思,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二伯母,您看咱们预备的这些住处,大通铺固然能解一时之需,节省地方,可若是女工们要长年累月在此做工,甚至想以此为业,总睡通铺,终究是不舒服,也没个隐私,难以安心安家。”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苏氏和梁昭,眼神清澈而明亮,描绘着一个更远的前景:“我是想着,若是能把后面那院子盘下来,好好规划一番,建起一排排小巧却独立的屋舍。每间屋子不必大,但可以有一张独立的床铺、一个放衣裳的箱柜,甚至隔出个能烧热水的小灶台。女工若是做得好,愿意长久留下来,便可以低价租住,日后若是做得久了、攒下钱了,甚至可以让她们买下屋子的使用权。这样,她们就能把这里真正当成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有了稳定的、像样的住所,她们的心才能更定,手艺才能更精,也才能把咱们的丝坊当成自己的家一样爱护、经营。”林苏的语气里,带着超越年龄的笃定与通透,“咱们要做,就不能只做一时的生意,赚一笔快钱就走。咱们得让跟着咱们干的人,有奔头,有想头,有尊严,有家。这样,咱们的根基才能扎得深,走得远。”
苏氏彻底怔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才七岁多的侄女,听着这番关于“安身立命”“尊严”“家”的论述,只觉得一股震撼从心底涌起,比初见那规整的丝坊时更甚。这哪里是在经营一个小小的作坊?这分明是在尝试构筑一个完全不同的小世界啊!一个能让女子们靠着自己的双手,活得有底气、有尊严的小世界。
梁昭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神色变得无比郑重。他看着林苏那双清亮的眼睛,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母亲和弟妹会对这个孩子如此看重了。这眼界,这心胸,这谋略,哪里是寻常的闺阁女儿能比的?
“好!”梁昭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精光闪烁,语气里满是振奋,“曦姐儿,你这想法,二伯父全力支持!后面那院子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一定按你说的,合规合情地去谈,绝不叫人戳咱们脊梁骨!这独立屋舍该怎么建,你得空画个大概的章程出来,二伯父去找城里最好的匠人来商量,保准弄得妥妥帖帖!”
苏氏也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她看着林苏,眼神复杂难言,有惊叹,有欣慰,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语气里满是支持:“曦姐儿……你放手去做吧。只要合乎道理,不违律法,二伯母……也支持你。”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林苏带着笑意的脸上,也落在工坊里那些静静陈列的机器上。丝坊的雏形已成。
梁昭办事向来爽利,隔日便备了份不算薄却也绝不张扬的礼——两斤细面、一匣子点心,亲自登门拜访陈娘子。他自觉堂堂永昌侯府二爷,屈尊来谈一处破落院子的买卖,已是给足了颜面,况且出价按市价来,对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谁知那陈娘子虽是个孀居妇人,个孀居妇人,眉眼间带着几分愁苦,骨子里却颇有读书人家的清傲与固执。亡夫留下的这方小院,是她和幼孙唯一的依靠,更是她守着的一点念想。任凭梁昭把侯府的名头、公道的价格说了又说,她只是垂着头,手里紧紧攥着洗得发白的帕子,声音细弱却异常坚定,翻来覆去只有两句话:“先夫遗泽,不敢轻弃……奴家孤儿寡母,全凭此院安身立命……”
梁昭是个直来直去的武人性子,最烦这般磨磨唧唧的拉扯。他耐着性子劝了半日,好话歹话说尽,陈娘子却油盐不进,只拿眼泪和“守祖产”搪塞。他既不能仗势欺人,又没法撬开这妇人的嘴,僵持到日头偏西,只得铩羽而归。
回到府中,梁昭对着闻讯赶来的苏氏、墨兰和林苏连连摇头叹气:“那妇人甚是执拗!我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价钱也给得公道,她就是不松口。看着胆小得很,骨头却硬得很!依我看,这事难办,不如另寻别处算了。”
苏氏听完,脸上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转向林苏,语气温和地劝慰:“曦姐儿,你看,世事便是这般。有时并非有银钱、占情理就能办成事。那陈娘子有她的难处与坚持,咱们也不能强求。此事……不如暂且搁置,另寻他处,或是先将就着用现有的地方,日后再做打算?”
她这话,既是安慰略有些失落的林苏,也是给梁昭一个台阶下,隐隐透着几分“世事难两全,不必过于执着”的感慨。
林苏微微蹙眉,秀气的眉头拧成一个小小的结,正低头思索着别的法子。一旁的墨兰却忽然站了起来,她垂眸理了理袖口的褶皱,再抬眼时,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那不是失意的泪光,而是一种属于她这个出身庶女、历经后宅沉浮、又在商海初尝甜头的女人,才懂的混合着算计与共情的锐利。
“二嫂子,二哥,”墨兰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让我去试试吧。”
梁昭愣了一下,颇有些意外:“你去?弟妹,那妇人油盐不进,我一个大男人都说不动,你一个妇道人家……”
“二哥有所不知。”墨兰打断他的话,语气淡然,“二哥是男子,又是侯府爷们,身份贵重。那陈娘子见了你,先就存了三分防备、七分惧意,只怕咱们是仗势压人,话自然听不进心里去。我去,同是女子,又都是带着孩子过日子的人,或许……能说上几句贴己话。”
苏氏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三弟妹去试试无妨,只是切莫动气,实在不成,便算了。”
第二日,墨兰一反往日的盛装打扮,只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素色锦裙,头上也只簪了支素银簪子。她没动用侯府的马车,和苏氏只带了两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低调丫鬟,乘了一顶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陈娘子家门口。
与梁昭的开门见山截然不同,墨兰连“买院子”三个字都没提。她让丫鬟将带来的东西——两袋上好的大米、一小罐猪油、还有几块给孩子吃的饴糖——递了过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柔声开口:“奴家路过此地,听闻邻里说起陈家娘子持家不易,一个人带着孩子,实在辛苦。特意备了点薄礼,略表心意,还望娘子莫要嫌弃。”
陈娘子本想拒之门外,可看着那两袋沉甸甸的大米和孩子眼巴巴盯着饴糖的模样,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侧身让她们进了屋。
屋子不大,家徒四壁,只有几件破旧的家具,墙角堆着一摞旧书,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墨兰坐下后,目光落在陈娘子身边面黄肌瘦、怯生生躲在奶奶身后的小孙子身上,又扫过屋里的陈设,眼圈儿竟慢慢红了。
她掏出帕子,轻轻拭着眼角,声音带着几分凄楚,却不是为自己:“看到娘子,我便想起自己当初……也是难啊。女人家带着孩子,没了倚靠,那日子真是黑得看不到头。针尖大的事儿都得自己扛,外头人看着光鲜,内里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这话半真半假,却字字戳中了陈娘子的心窝。墨兰说着,眼泪掉得更凶了,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色与疲惫,却不是装出来的——梁晗下落不明,侯府里里外外靠她支撑,几个女儿的前程压在心头,其中的艰辛,只有她自己清楚。
苏氏今日也特意跟了来,此刻便坐在一旁,适时地叹了口气,附和着开口:“谁说不是呢。陈家娘子,您是不知道,我们这位妹子也是个苦命人。如今家里爷们出了远门,许久没有音信,偌大的家业,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支撑,还要照管几个未成年的女儿。这其中的艰辛,唉……真是一言难尽。”
这话巧妙至极,既拉近了与陈娘子的距离,又不着痕迹地将墨兰置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境地。陈娘子看着墨兰梨花带雨的模样,再想想自己的处境,心里的戒备不由得松动了几分,眼圈也红了,忍不住陪着抹起眼泪来。
见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墨兰才抽抽噎噎地,终于切入了正题。她握住陈娘子粗糙的手,眼神里满是真诚:“不瞒娘子,我如今也是咬着牙,在城西弄了处小丝坊,指望着给女儿们挣条出路,也给一些跟我们一样无依无靠的姐妹,谋个吃饭的生计。看中娘子家这后院,实在是因为离得近,格局也合适,想扩一扩,多安顿几个人手。”
她绝口不提“永昌侯府”,只说是自己的“小生意”,姿态放得极低,仿佛只是两个苦命女人在商量着谋生的路子。
苏氏立刻接过话头,语气里满是同情与实打实的实惠:“陈家娘子,我们奶奶是诚心想要这院子,绝不是仗势欺人。我们知道这是您家的祖产,不敢让您吃亏。这样,咱们不说市价,再往上加三成!现银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房,绝无拖欠。有了这笔钱,您带着小孙子,是另置办一处清静小院,还是做点小本生意,手头都宽裕。总比守着这空落落、还需年年修缮的旧院子强,不是吗?”
高出市价三成!陈娘子的心猛地一跳。她确实太需要钱了,孙子要吃饭,要读书,这破院子每逢下雨天就漏,修缮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笔钱,简直是雪中送炭。
见她神色松动,眼眶泛红,手指微微颤抖,墨兰立刻又抛出一个更诱人的“饵”。她轻轻拍了拍陈娘子的手背,声音温柔却带着十足的诚意:“我知道,银子总有花完的时候。娘子若是愿意,等丝坊开起来,我想请娘子过来帮忙。也不需做什么重活,就帮着记录每日女工们的出勤、完成的活计、评定个合格与否。每月给您开固定的月钱,比寻常女工高上三成,逢年过节还有赏钱。您识字,人又稳重,正适合做这个。”
她顿了顿,看着陈娘子眼中燃起的光亮,一字一句道:“这样一来,您既有了银子置办新住处,又有了一份长久的进项,往后日子有了着落,孙子的将来也有了指望。岂不是两全其美?”
院子(可置换新住处)+ 现钱(高出市价三成)+ 一份稳定体面的管事工作!
这一套组合拳,彻底击碎了陈娘子最后的防线。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卖了旧院,加上多出的三成银子,足够置办一处更小却更舒适、无需大修的小院;每月有稳定的月钱,再也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这份记录活计的差事,清闲又体面,比抛头露面做苦力强上百倍……
她低头看了看身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孙子,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位哭得梨花带雨,却句句都在为她打算的妇人——她此刻已隐约猜出墨兰身份不简单,可对方这般低姿态,这般周全的安排,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犹豫再三,陈娘子终于擦了擦眼泪,咬了咬嘴唇,对着墨兰深深一福,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却无比坚定:“奶奶慈悲,为奴家考虑得如此周全……奴家……奴家应了便是。只求奶奶日后,能照拂一二。”
墨兰立刻破涕为笑,连忙亲手扶起她,眼眶还红着,语气却满是欢喜:“娘子快别多礼!以后咱们便在一处做事,互相照应是应当的!”
一场梁昭用“理”和“势”未能攻克的谈判,在墨兰的“情”“利”结合,以及苏氏恰到好处的助攻下,竟这般圆满达成。
回府的青布小轿上,苏氏看着墨兰用热帕子敷着眼眶,眼眶犹红,神色却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从容,忍不住感叹:“三弟妹,今日我算是见识了。原以为你只是会打理内宅、经营产业,没想到竟还有这般攻心的本事。”
墨兰放下热帕子,对着轿窗外掠过的街景,淡淡一笑。阳光透过轿帘的缝隙,落在她脸上,映出几分通透的意味。
“二嫂子过奖了。”她轻声道,“不过是将心比心,给人一条看得见、抓得住的活路罢了。”
“三弟妹,我今日算是真服了你了。方才你那眼泪,那言辞……莫说是那陈娘子,便是我在一旁听着,都觉着心酸心疼,恨不能立刻应了你。这份本事,我可是学不来。”
墨兰听了,没有立刻接话。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帕面绣着细密的缠枝莲暗纹,质地柔软得像云朵,指尖捏着帕角,轻轻递到苏氏面前,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复杂的笑意——那笑意里,混着几分嘲弄,几分了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二嫂子,”她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隐秘的意味,“你闻闻这帕子。”
苏氏疑惑地接过,依言凑到鼻尖,轻轻一嗅。一股极淡极淡的姜味,裹着帕子本身的皂角清香,隐隐约约地萦绕在鼻端。那姜味带着点辛辣的清气,若非刻意去闻,几乎会被忽略过去。可这味道,对于深谙后宅生存之道的女子来说,却再熟悉不过。
苏氏猛地抬头,看向墨兰,眼中充满了震惊,连呼吸都顿了一瞬。
墨兰缓缓收回帕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帕面上凸起的绣纹,眼神有些飘远,像是透过车帘,望见了多年前的光景。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是婆母给我的。前些年……就是晗爷被诊出身子可能有碍子嗣的那日,家里更是乌烟瘴气。”
“婆母当时什么也没多说,”墨兰的声音轻了些,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也更凉,“既没骂我沉不住气,也没教我什么驭夫手段,只让金嬷嬷给了这方新帕子给我。我起初不懂,只当是婆母体恤我,给我个东西擦眼泪。后来在公爹面前哭不出来时,拿起这帕子拭泪,才发觉……只要用它轻轻按在眼周,那气味便能微微刺激眼鼻,让眼泪来得又快又真,哭完了眼尾只泛红,不会肿得像核桃,坏了妆容。”
苏氏听得目瞪口呆,她从未想过,那位看起来雍容端严、处事公正得近乎不近人情的婆母梁夫人,竟连这种细节都算计得如此透彻,教导得如此直白!
“这……婆母她……”苏氏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是该叹她心思深沉,还是该赞她虑事周全?
墨兰将帕子仔细叠好,收进袖中最稳妥的暗袋里,语气渐渐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婆母说过,‘眼泪不丢人,但流得不是时候、没有用处,才丢人。该哭的时候,就得哭出来,哭到人心坎里去。’ 以前我不太懂。如今自己经了些事,掌了些产业,见多了人情冷暖,才算明白几分。”
她抬眼看向苏氏,眼神清明透亮,再无半分方才的凄楚:“二嫂子,咱们女人在这世道里活着,太不易了。一味软弱,眼泪换不来怜悯,只会招来践踏;可完全刚硬,又容易被这世道的棱角撞得头破血流,生生折断。婆母教我的,或许不是如何虚伪,而是……如何在必要的时刻,用一种能被这世道听懂、接受的方式,去保护自己,去达成目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今日对陈娘子,七分是真觉得她不易,同是女人,我懂她的难处;三分……是用了这法子。但我许给她的条件,高出市价三成的银子,还有那份安稳体面的差事,却是实实在在,半分没有亏欠她。”
良久,苏氏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无限的感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低声道:
“姜……还是老的辣啊。”
这句话,既是对梁夫人那深不可测的谋划与教导的叹服,或许,也是对墨兰这迅速成长、已然能娴熟运用这份“传承”的复杂认知。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稳稳驶回永昌侯府。车厢内的两人各怀心思,寂静无声,却有某种无形的纽带与共识,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紧密。她们都清楚,在这座看似华丽、实则步步惊心的深宅里,想要守护住已经拥有的一切,想要给孩子们铺就一条更安稳的路,需要的从来都不只是眼泪或刚强,而是洞察人心、权衡利弊、并敢于付诸行动的智慧与勇气。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上好的银骨炭在兽头铜炉里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轻响,还有梁夫人指尖拂过纸面时,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林苏坐在下首的梨花木小杌子上,面前也摊着一本字迹工整的简单账册,正捏着一支小巧的狼毫笔,学着核对礼单上的数目与账册记录是否相符。
忽然,梁夫人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喷嚏:“阿嚏!”
声音不大,却在这过分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惊得铜炉上的银质熏笼轻轻晃了晃,荡出一缕极淡的檀香。
林苏立刻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眼中流露出关切,带着特有的认真:“祖母,您可是着了凉?要不要唤人再添个炭盆,或是请大夫来给您瞧瞧?”她记得前几日梁夫人晨起时,似乎有过几声极轻的咳嗽。
梁夫人抬手揉了揉鼻尖,闻言却摆了摆手,脸上非但没有半分病容,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近乎狡黠的神情。她放下手中的礼单,慢条斯理地端起手边的汝窑暖茶,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润喉,这才伸出保养得宜的手——腕间戴着一串圆润的东珠手串,指尖套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戒指,屈起手指,煞有介事地在掌心轻轻点着数道:
“一骂,二想,”她数完两个指头,指尖顿了顿,抬眼看向林苏,眼神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笃定,还有几分看透人情的玩味,缓缓吐出最后三个字,“三……感冒。”
她将手放下,搁在膝头的锦缎褙子上,语气轻描淡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这才1个,不是着凉。定是……有人在背后念叨我,骂我呢。”
林苏:“……”
她所有关切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看着梁夫人那副“果然如此”“我早就料到了”的淡定模样,林苏心里掀起了小小的波澜。作为一个灵魂来自现代、受过完整唯物主义教育的扶贫工作者,她对“打喷嚏是有人骂、有人想”这种民间玄学说法,本能地感到一种荒谬和疏离。科学告诉她,打喷嚏不过是鼻腔黏膜受到刺激——或许是粉尘,或许是冷空气,或许是轻微感冒的前兆——引发的生理反射,和“被骂、被想”没有半分关联。
最终,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掩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对于这种将生理现象与人心诡谲直接挂钩的思维方式的一丝感慨,然后轻声应了一句:
“祖母洞察入微。”
梁夫人看着她那副小大人般沉稳,又略带几分无奈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她没有再继续这个略显戏谑的话题,而是重新拿起桌上的礼单,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过是随口一提的闲篇。
“继续看吧,曦姐儿。”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提点,“这年关的礼尚往来,看着是人情世故,里头的学问,可大着呢。”
暖阁内再次恢复了安静,铜炉里的银炭依旧噼啪作响,檀香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