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鹳滩,名符其实。这是一片位于淮水南岸支流岔口、背靠低矮土丘的滩涂地。因着地势低洼、水网交错,成为候鸟迁徙途中的栖息点,如今却成了北援先锋军新的囚笼。时值初春,残雪消融,地表泥泞不堪,一脚下去能带起半尺深的黑泥。几排歪歪斜斜、明显是匆忙修补过的旧营房散布在稍高的土埂上,墙皮剥落,屋顶的茅草稀疏,不少地方还漏着天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腐烂的水草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
迁移的过程充满了无声的屈辱与艰辛。在韩常派出的“护送”部队严密监视下,北援先锋军两千余人,拖着伤病,扛着仅存的破烂家当,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了五里泥泞路,耗费了大半天时间才抵达这处新营地。许多人尤其是伤员,抵达时已精疲力尽,泥浆糊满了裤腿,脸色苍白。而迎接他们的,是更加破败的营房和明显不足的物资——韩常所谓的“粮秣军需”,不过是勉强够数日之用的糙米和咸菜,铺盖更是短缺,许多人只能挤在漏风的屋子里,裹着湿冷的旧毯瑟瑟发抖。
然而,比恶劣环境更让人心寒的,是孤立与监控。老鹳滩三面被水泽和浅滩环绕,只有通向主寨的一条土路,而这条路上,韩常堂而皇之地设立了两道哨卡,由殿前司和淮西军混合驻守,严禁北援先锋军人员无故出入。滩涂外围的水面上,也多了几条巡逻的小船,日夜梭巡。整个营地,如同一座孤悬的监牢。
辛弃疾站在其中一处稍高的土埂上,望着这片被水泽和哨卡围困的土地,望着那些在泥泞中默默修补营房、照顾伤员的部下,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悲愤。曾几何时,他梦想着率领千军万马,渡河北伐,直捣黄龙。而如今,竟被困于江南一隅,被自己人如此折辱,连最基本的尊严与信任都荡然无存。
“幼安,”陈亮走到他身边,低声道,“虞副使设法递来消息,泗州战事已暂时平息。金军劫掠一番后,并未深入,已退回北岸。然其此次试探,暴露出我沿淮防线几处薄弱环节,张枢密大为震怒,正在整顿防务。”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但朝中风向……对我们更加不利。史弥远党羽借金军来袭之事大做文章,再次攻讦张枢密‘御敌无方’、‘用人不明’,尤其将矛头指向接纳我等‘北地溃卒’,言称‘招致敌衅’、‘动摇防线’。甚至有传言,史弥远已密奏官家,请求将张枢密调离淮北,另委‘持重’之臣镇守……”
调离张浚?若连张浚这最后的屏障也失去,他们这支队伍的命运,将彻底落入史弥远股掌,任其揉捏!
辛弃疾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一。“同甫,依你看,张枢密……还能撑多久?”
陈亮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枢相虽德高望重,然史弥远挟君宠,掌言路,党羽遍布朝野,其势正炽。若无重大转机,恐……难以久持。”
重大转机?在这孤滩困守、四面楚歌的境地下,哪里还有什么转机?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这支从血火中带出来的队伍,被活活困死、拆散、湮灭?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不同于寻常操练或巡逻的脚步声从营地入口方向传来,伴随着隐约的喧哗。辛弃疾与陈亮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韩常麾下的军官,带着数名甲士,正与守卫营门的北援先锋军士卒(虽然是名义上的)交涉,那军官手中似乎还拿着一份文书,神色颇为倨傲。
“又出什么事了?”陈亮皱眉。
辛弃疾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快步走下土埂,向营门走去。魏胜、赵邦杰(太行)等人也闻讯赶来。
那军官见辛弃疾过来,略一拱手,语气生硬:“辛督军,韩将军有令。为加强防务,应对金虏,需从贵部抽调五百精壮,补充沿淮各寨戍守兵力。这是抽调名册,请督军即刻点齐人马,交由本官带走。”说着,将手中那卷名册递了过来。
抽调五百人?补充沿淮各寨?这分明是要进一步分化瓦解他们!而且是以“加强防务”的名义,让你无法拒绝!
辛弃疾接过名册,展开一看,心中怒火更炽。名册上所列,几乎全是北援先锋军中战斗经验最丰富、最悍勇的老兵和基层军官!魏胜、赵邦杰麾下的骨干几乎被一网打尽!这哪里是“补充”,分明是抽走脊梁骨!
“韩将军此令,恐有不妥。”辛弃疾强压怒火,沉声道,“我部初至新营,尚未安顿,伤员众多,骤然抽调如此多精锐,营防空虚,万一有事,如何应对?且这些弟兄多为我部骨干,骤然调离,建制恐彻底涣散。可否请将军收回成命,或……减少抽调人数,另择他部?”
那军官冷笑一声:“辛督军,此乃军令!韩将军统筹全局,自有考量。金虏当前,一切以战事为重!贵部既归王师,自当听从调遣。难道督军要抗命不成?”他身后几名甲士手按刀柄,目光不善。
魏胜再也忍不住,一步踏前,怒目圆睁:“放屁!你们这是存心要拆散我们!什么补充防务,分明是……”
“魏胜!”辛弃疾厉声喝止,他知道,此刻若发生冲突,正中对方下怀。他深吸一口气,对那军官道:“并非抗命,只是陈情。既然韩将军军令已下……弃疾遵从。”他转身,对沈钧道:“沈先生,按名册点人。”又对魏胜、赵邦杰低声道:“约束好弟兄,不要闹事。”
魏胜和赵邦杰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看着辛弃疾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终究还是强忍下滔天怒火,狠狠一跺脚,转身去召集名单上的人。
被点到名的士卒们聚集起来,个个面色悲愤,许多人眼中含泪。他们知道,这一去,恐怕再难与老兄弟团聚,这支队伍,真的要散了。
“弟兄们,”辛弃疾走到他们面前,声音沙哑,“军令如山,不得不从。你们……此去新的地方,要好生保重,谨守本分,杀敌报国。无论身在何处,别忘了,咱们都是从北地血海里滚出来的兄弟!这面旗,”他指了指远处那面在潮湿空气中显得有些无力的赤旗,“只要还有一个人站着,它就不会倒!我们……总有再聚的一天!”
“督军!”
“盟主!”
许多士卒哭出声来,纷纷跪倒,向着辛弃疾,向着那面旗帜,重重磕头。生离死别,莫过于此。
五百精锐,在压抑的悲泣与愤怒的低吼中,被韩常的人带走了。营区仿佛被瞬间抽空了精气神,剩下的人更加沉默,更加绝望。连那面赤旗,似乎也垂落了几分。
接下来的两日,老鹳滩如同死去一般。除了必要的劳作和进食,大部分人蜷缩在漏风的营房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泥泞的地面或破损的屋顶。士气低落到冰点。连魏胜和赵邦杰,也像是被抽去了魂魄,整日酗酒(用偷偷藏下的一点劣酒),骂骂咧咧,却又无可奈何。
辛弃疾同样心如刀绞,但他不能倒下。他强撑着巡视营地,看望伤员(药品更加短缺了),与剩下的一些低级军官谈话,试图维系那最后一丝脆弱的纽带。然而,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那股曾经坚不可摧的凝聚力,正在这潮湿、阴冷、绝望的环境中,一点点消融、溃散。
第三天夜里,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破烂的屋顶,更添凄清。辛弃疾独坐帐中,面前摊着一本《武经总要》,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枚铁牌被他握在手中,传来的只有一片冰冷与死寂,仿佛连那曾有的微弱感应也彻底消失了。
难道……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不甘心啊!那么多弟兄的血,难道就白流了?北地千万遗民的望眼欲穿,难道就成了一场空?
就在他几乎要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混乱的奔跑声和呼喊声!那声音来自营区之外,来自淮水方向,初时隐约,旋即如同滚雷般迅速逼近、放大!其中夹杂着尖锐的警钟声、示警的号角声、战马的嘶鸣声、还有无数人惊惶的呐喊!
“金兵过河了!”
“大队金兵!至少上万!”
“泗州、楚州……多处同时告急!”
“韩将军令:各部即刻集结,准备迎敌!”
轰!如同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辛弃疾霍然站起,浑身血液仿佛瞬间沸腾!他猛地冲出营帐,甚至顾不上披上蓑衣,任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
只见整个淮水南岸的宋军大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穴,彻底沸腾了!无数火把被点燃,在雨夜中连成一片跳跃的光海。急促的鼓点如同密集的雨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兵马调动的喧嚣、军官嘶哑的号令、兵刃甲胄碰撞的铿锵,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洪流,冲破了老鹳滩多日来的死寂!
金军大举过河了!不是小股袭扰,是真正的、蓄谋已久的大规模进攻!北伐尚未开始,金人竟抢先发动了全面南侵!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骑快马冲破雨幕,不顾泥泞,疯也似的直冲老鹳滩营门而来!马上骑士浑身湿透,却高举着一面令旗,声嘶力竭地大吼:“张枢密急令!传北援先锋军督军辛弃疾,即刻前往中军大帐议事!十万火急!”
张浚的急令!在这金军全面入侵、防线告急的生死关头,张浚终于再次想起了这支被遗忘、被压制、几乎已经绝望的北地孤军!
辛弃疾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多日来的冰冷与绝望。他猛地转身,对闻讯赶来的陈亮、魏胜、赵邦杰等人厉声吼道:
“传令!所有还能动的弟兄,立刻集合!检查所有能找到的武器!没有刀枪,就拿木棍、锄头、石块!魏胜、赵邦杰,整队!”
“是!”魏胜和赵邦杰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多日的颓丧一扫而空,如同嗅到血腥的猛虎,嘶吼着冲了出去。
辛弃疾又看向陈亮:“同甫,随我去见枢相!”他深吸一口气,望向东北方向那在雨夜中火光冲天、鼓角动地的中军大帐,一字一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蛰龙困滩久,终闻惊雷声!我们的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