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小小的额头,烫得惊人。
惊蛰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的触感仿佛燎过一片枯草,瞬间点燃了她七日未眠积攒下的所有疲惫与焦躁。
她俯下身,借着角落里一豆炭火的微光,看清了阿丑的脸。
那张本就瘦削的小脸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双唇干裂,眉头死死地拧在一起,像是在与什么无形的梦魇搏斗。
他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含混不清的咕哝。
惊蛰凑近了些,那几个音节终于清晰地钻入耳中。
“……杀……杀了她……”
不是恨,不是怒,而是一种被烙进骨髓的、机械的指令。
惊蛰的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
心锁蛊的余毒,或是更深层的、被母鸦刻下的精神烙印,正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卷土重来。
她立刻起身,快步走到外间,用冷水浸透一块布巾,拧干后回到床边,轻轻敷在阿丑的额上。
冰冷的触感让男孩的身体猛地一颤,眉头皱得更紧了。
惊蛰伸出手指,用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抚过他眉心那道浅浅的皱痕。
她知道,那不是一时的痛苦所致,而是经年累月练习瞄准、刺杀时,因极度专注而形成的肌肉记忆。
这道痕迹,是他被剥夺童年的铁证。
窗外,肆虐了一夜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雪块从屋檐上偶尔滑落的闷响。
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将一室的清冷都染上了几分暖意。
惊蛰就这么静静地守着,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极长。
她终于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乏,缓缓解下了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刀,放在了桌案上。
金属与木头碰撞发出“铛”的一声轻响,让她觉得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抬手,拔下束发的簪子,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垂落肩头。
就在她整个人都松懈下来的刹那,变故陡生!
原本昏睡的阿丑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瞳孔里没有一丝焦距,混沌而涣散,充斥着野兽般的疯狂。
他以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迅猛,一把抓过枕下那柄削铅笔用的黄杨木小刀,手臂肌肉绷紧,用尽全力朝惊蛰的咽喉刺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惊蛰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本能地向后偏头。
锋利的刀尖贴着她的颈侧皮肤划过,带出一道火辣辣的痛感,温热的血珠瞬间沁出。
她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抬起,只要一个反扣,就能轻易折断这孩子的手腕。
这是她作为王牌卧底、作为天刃暗卫刻在骨子里的反应——任何攻击,都将遭到最致命的反击。
然而,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看到了阿丑眼中那片无垠的恐惧与迷茫,那不是一个杀手的眼神,而是一个在噩梦中溺水的孩子,胡乱抓向身边的一切。
“阿丑。”
惊蛰没有还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死死扣住了他持刀的手腕,力道大得让男孩的手骨咯咯作响,却精准地避开了所有要害。
她的声音很低,却异常镇定。
男孩的攻势没有停,手腕被制住,便用身体去撞,用牙齿去咬,像一头被困的幼兽。
鲜血顺着惊蛰的脖颈滑落,染红了她素色的衣襟,那黏腻温热的触感清晰无比。
“阿丑,看着我。我是姐姐。”
她重复道,声音加重了几分,一字一顿,试图将这几个字凿进他混乱的意识里。
男孩的动作滞了一下,涣散的瞳孔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那柄小刀依旧死死地抵着她,刀尖因他手腕的颤抖而在她皮肤上留下更深的刻痕。
“阿丑,醒醒!我是姐姐!”
第三遍,她几乎是吼了出来。
这声音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男孩眼中的疯狂与杀意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茫然,然后是看清眼前一切的惊骇。
他看到了惊蛰脖子上的血,看到了自己手中紧握的刀,那柄他白天用来削木鸟的刀。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划破了静庐的深夜。
阿丑猛地松开刀,那柄小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像个终于从噩梦中挣脱的孩子,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惊蛰缓缓松开他的手腕,不顾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将这个不住颤抖的小小身体用力拥入怀中。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任由他的眼泪和鼻涕蹭了自己满肩。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让别人伤了自己而没有反杀。
怀里的哭声从崩溃到哽咽,最后化为细碎的抽泣,男孩在她怀里渐渐睡去,这一次,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惊蛰用一条高领巾遮住了颈侧的伤口,面色如常地巡查静庐。
当她走到廊下时,砚冰快步跟了上来,压低声音密报:“统领,出事了。昨夜巡防队在西山脚下截获一名夜巢逃童,身负重伤,自称‘巳柒’。他说……有关于母鸦的重要秘密,要面呈您,还哭着只想见阿丑一面。”
惊蛰的脚步停住了。
她抬眼望向庭院中,阿丑正和几个孩子围在一起,豆花拿着树枝,正在雪地上教他写新的字。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一片祥和安宁。
惊蛰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却捏得微微发白。
这是一个陷阱。
她比谁都清楚,母鸦从不留活口,所谓的“逃童”,所谓的“秘密”,不过是抛出来的饵,专门用来引诱她这颗刚刚生出“温情”的心的。
尤其是在献礼前夜这个节骨眼上,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是致命的。
按规程,此人应立刻被送入暗卫大牢隔离审讯。
但她不能。
静庐里所有的孩子都在看着她,她刚刚用“信任”换来了豆花的毒囊,用“守护”换来了阿丑的初醒。
如果她此刻当众拒绝一个哭着要投诚的“同伴”,那她之前建立的一切都会瞬间崩塌。
“设隔帘问话。”惊蛰的声音冷得像冰,“就在东厢的耳房,由我亲审。传我的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耳房五步之内。”
半个时辰后,审讯开始。
一道厚厚的白布帘将耳房隔开,惊蛰坐在帘外,只能看到一个瘦小的、跪着的人影。
“我是巳柒……我从地窟里逃出来的……”帘后传来男孩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母鸦……母鸦她没死!她手里有一卷《血嗣录》,上面记着所有……所有被她卖出去的柳氏血脉后裔的位置……她说,阿丑不是最后一个,外面还有三个活着的女婴……她要抓她们回来,做成新的……新的心锁蛊……”
惊蛰端着茶盏的手,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眼角不易察地抽动了一下。
这正是她最深的恐惧——阿丑的悲剧,会再次上演。
这个诱饵,精准地戳在了她的软肋上。
她正欲开口追问那三个女婴的下落,脑中却警铃大作。
不对劲。
这个孩子的声音虽然颤抖,但气息绵长,不像重伤之人。
她缓缓起身,走到一旁的炭炉边,拿起火钳拨弄着炭火,仿佛只是为了取暖,声音却陡然变冷:“你说你是巳柒?那我问你,夜巢地窟西角第三块砖下,埋的是什么?”
帘后的人影明显一怔,随即答道:“是……是一个装着骨灰的瓦罐……”
惊蛰发出一声极低的冷笑。
“错了。”她猛地转身,话音如刀,“那里埋的是半块糖糕。阿丑饿极了藏在那儿的,只有他和我知道。”
话音未落,她已如猎豹般扑出,一把掀开布帘,袍袖下的匕首瞬间抽出,寒光一闪,已抵在那孩童的咽喉!
帘后的“巳柒”根本不是什么重伤的孩童,他虽满脸血污,眼神却锐利如鹰。
被识破的瞬间,他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袖中一道乌光闪过,一枚淬毒的细针以刁钻的角度直射帘外阿丑所在的方向!
“小心!”
惊蛰瞳孔骤缩,来不及回身格杀,身体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猛地飞身扑挡,那枚毒针擦着她的心脏边缘而过,带着一股阴风,“噗”地一声钉入她身后的廊柱,针尾的紫色在阳光下显得诡异无比——是夜巢独有的“迷魂散”。
一击不中,那假童翻身便要从窗口逃窜。
惊蛰反手掷出三枚铁蒺藜,精准地封死了门窗退路,同时厉声喝道:“封锁静庐!所有人退入东厢,不许出来!”
混乱中,那假童刚要再次发难,一个娇小的身影却猛地从侧面扑了上来,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张口就咬!
是豆花!
假童吃痛,一肘将豆花甩开。
但就这片刻的耽搁,惊蛰已经欺身而上,一脚重重踩住他的后心,力道之大让他闷哼一声,再也动弹不得。
惊蛰伸手,一把撕开他的后衣领。
烙印在颈后的,并非夜巢代表蛇的“巳”字编号,而是一个龙飞凤舞的“试”字暗记!
这个字,只有刑部、大理寺和内卫三方联合办案的绝密卷宗里才会使用。
“假的……”惊一字一顿,眸光瞬间冷到极致,“一切都是假的。是有人在拿活人做饵,测试我对阿丑的反应。”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刚从地上爬起来、嘴角还在流血的豆花,沉声问:“你明知危险,为什么扑上去?”
女孩捂着被撞疼的胳膊,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倔强的光。
她看着不远处被吓得呆住的阿丑,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因为……他也喊过我‘妹妹’。”
当夜,太极殿外,大雪复起。
惊蛰独自一人,长跪于丹墀之下,任凭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发间与肩头。
她双手高高捧着一份用血写就的审讯记录,旁边还放着那枚淬了“迷魂散”的毒针。
“臣失察,致险情入监,罪该万死。”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夜里异常清晰,“但臣亦查明,此次‘刺客’非夜巢余孽,乃是朝中有人刻意为之,意在诱导臣因私情而破公规。臣……确实动摇了。”
她抬起头,颈侧的伤口在风雪中更显刺目,目光却灼然地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若陛下疑我忠诚,可即刻收回‘天刃’令符,废黜臣所有职衔。但臣恳请陛下,允我继续执掌静庐——不是以暗卫统领之名,而是以一个‘姐姐’的身份。”
殿内一片死寂。雪落无声,时间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开启一线。
武曌的身影立于烛火摇曳的深处,看不清表情。
她久久地凝视着雪地里那个挺直了脊梁的身影,一言不发。
良久,她终于迈步而出,走到惊蛰面前。
她没有去扶,也没有说话,只是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玄狐披风,亲手覆在了惊蛰单薄的肩上。
“刀若是不怕折,”女帝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风雪也化不开的凉意,“那便不再是刀了。”
话音落下,她已转身回殿,只留下一句飘散在风雪中的话。
“明日献礼,你带他上来。”
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惊蛰依旧伏跪在地,肩上的披风带着帝王独有的龙涎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雪花落在她脖颈的伤口上,疼得几乎麻木。
可她的嘴角,却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极轻微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