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语速加快:“紫宸殿经此大乱,尸首、伤员、受惊命妇、忙碌宫人混杂一处。她若换装易容,混在其中,反而容易蒙混过关。此刻再大张旗鼓搜查,只会打草惊蛇。”
“那依你之见?”
“明松暗紧。”谢流光走向书案,提笔疾书,“对外宣称刺客已肃清,解除封锁,允命妇们分批离宫归家。但每批离宫之人,都需经过三道暗哨核验——第一道查面容,第二道查手足特征,第三道,”她笔尖一顿,“查牙。”
“查牙?”王选侍不解。
“习武之人,尤其死士,常年咬合发力,臼齿磨损与常人不同。且为防被俘后泄密,他们往往会事先磨平某颗牙上的特征,或做特殊标记。”谢流光放下笔,“此事需薛文晏协助。他精于医道,辨识此类痕迹不难。”
萧长恂深深看她一眼:“你如何知道这些?”
“祖父留下的手札中有载。”谢流光面不改色,“前朝侦办刺客案时用过此法。”
这解释合情合理。谢流光出自陈郡谢氏,祖上在历朝历代有上百人为高官侯爵,留下些秘辛手札再正常不过。
萧长恂虽仍有疑虑,却知此刻不是追问之时。
“就按皇后说的办。王选侍,你去安排,要做得自然,不可让那‘翠儿’起疑。”
“臣妾明白。”
王选侍匆匆离去。
谢流光揉了揉眉心,正欲回身去看儿子,却被萧长恂握住手腕。
“流光,”他看着她,“你实话告诉朕,今日之局,你可曾事先料到东宫地道之事?”
谢流光抬眸与他对视,坦然道:“未曾。臣妾只知齐王必有后手,故命薛文晏在东宫水源中下迷药,又增派暗卫,是以陛下赶去时,那些刺客战力已减。至于地道……确实是吴顺以命换来的消息。”
“也就是说,若无吴顺最后报信,即便有迷药和暗卫,曦儿仍可能出事?”
“是。”谢流光声音微涩,“这是臣妾失算。”
萧长恂却松开了手,摇头道:“不,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战场之上,从无万全之策。今日若非你步步为营,紫宸殿的乱局足以让朕分身乏术,更遑论及时驰援东宫。”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朕只是后怕。”
这四个字重重敲在谢流光心上。她看着眼前这个从来冷静自持的帝王,此刻眼中竟有未散尽的惊悸。不是为了皇权动荡,而是为了他们的儿子。
她忽然想起前世,曦儿夭折时,萧长恂正在前朝与大臣议政。
接到消息后,他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然后继续议事,直到深夜才来椒房殿。
那时她哭得昏天黑地,他却只说了句“皇子夭折乃常事,皇后节哀”。
那时她觉得他冷血无情。如今想来,也许他只是习惯了将一切情绪掩藏在帝王威仪之下。
“陛下,”她轻声开口,“曦儿会平安长大的。臣妾保证。”
这不是承诺,而是宣言。
萧长恂听懂了,他望着她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坚毅,忽然明白为何谢流光让他如此着迷又如此不安——她不再需要他的庇护,甚至,她开始反过来庇护他在意的一切。
这认知让他胸口涌起复杂情绪,有失落,有欣慰,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被交织在权力与柔情之间的牵绊。
“娘娘!”锦书又匆匆进来,这次面带喜色,“吴顺的儿子救出来了!”
谢流光精神一振:“详细说!”
“皇城司密探按路线图潜入齐王封地,在一处暗庄找到那孩子。庄内守卫不多,似是齐王也未料到此地会暴露。孩子受了些惊吓,但无大碍,现已安置在安全之处。”
“好。”谢流光长长舒了口气,“按陛下旨意安置,务必周全。”
“还有一事,”锦书压低声音,“密探在暗庄发现一些往来书信,虽大多已焚毁,但残页中提及‘北疆’、‘岁贡’等字。厉大人说,此事恐怕牵扯更广。”
萧长恂与谢流光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凝重。
齐王封地在东南,为何会与北疆有关?岁贡……是指每年送往北狄的岁币?
“传厉锋。”萧长恂沉声道。
“陛下,”谢流光却道,“夜深了,此事不急在一时。书信残页既已到手,便跑不了。倒是明日早朝,陛下需养足精神应对那些老臣。”
她走到他面前,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今日万寿节遇刺,明日必有朝臣上书,或请严查,或借机攻讦政敌,甚或……会有人将矛头指向后宫。”
萧长恂抓住她的手:“他们敢?”
“为何不敢?”谢流光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皇后执政,阴盛阳衰,故有天罚’——这样的奏本,臣妾前世见得多了。”
萧长恂眼神骤冷:“朕看谁敢!”
“陛下息怒。”谢流光抽回手,转身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光,“臣妾不怕他们攻讦。只是明日朝堂上,陛下需借此事做三件事。”
“你说。”
“其一,重赏今日护驾有功之人,尤其是皇城司和禁军,要厚赏、公开赏,让天下人知道,忠心护主者必得重报。其二,严惩涉事官员——安国公夫人侄女带进刺客,安国公府难辞其咎,需削爵罚俸,以儆效尤。其三,”她转过身,眼中光华流转,“请陛下下旨,整顿宫中内务,裁汰冗员,严查所有宫人背景。”
萧长恂立刻明白了:“你要借此机会,将齐王安插的钉子彻底拔除?”
“不止齐王。”谢流光淡淡道,“各方势力在宫中的眼线,也该清一清了。经此一事,陛下整顿宫禁名正言顺,谁若反对,便是心里有鬼。”
好一招阳谋。
借着遇刺的由头,行清洗之实,还让人挑不出错处。
东方既白,晨曦透过窗棂,在殿内洒下淡金色的光。
一夜惊魂,终于过去。
谢流光走到铜镜前,锦书上前为她重新梳妆。
镜中人眉眼依旧明媚,却添了几分淬炼后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