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有奏章要批,你好生歇着,缺什么,直接告诉高德胜。” 林锋然站起身,仿佛刚才那亲昵的举动再寻常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残留的柔软触感和她脸颊微红的模样,在他心中投下了怎样的涟漪。
“民女恭送陛下。” 江雨桐起身,敛衽行礼。
林锋然点点头,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阳光透过窗棂,正好笼在她身上,素衣乌发,沉静安然。这一幕,莫名地印在了他心里。
“你好生将养,” 他重复了一句,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等你好全了,朕……带你去西苑看枫叶。今年的枫叶,应当极好。”
说完,不等她反应,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只是那背影,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江雨桐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指尖还残留着药碗的余温,唇齿间蜜饯的甜香犹在。西苑的枫叶……他再次提起。这不再是随口一说,更像是一个……约定。
她抬手,轻轻抚上心口,那里跳动得有些快。这深宫之中的温情,如同镜花水月,美丽而易碎。她该清醒,该远离。可心底那丝悸动,却如此真实。
接下来的几日,林锋然依旧每日必来。有时匆匆一面,有时能坐上一盏茶的功夫。他不再总谈论沉重的朝政或阴谋,反而会说起一些趣闻,比如某地进贡了奇特的瓜果,御花园的菊花开了第几个品种,甚至偶尔会抱怨某个大臣的奏折写得佶屈聱牙,让人头疼。江雨桐则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或是因为他某些古怪的用词(那些她听不懂的“现代词汇”)而微微弯起嘴角。
两人的相处,渐渐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宁静。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廷中,东暖阁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暂时屏蔽了外界的腥风血雨。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歇。冯保那边的调查有了突破性进展——通过对西暖阁废墟的彻底搜查,在焦土深处,挖出了一小截未完全烧毁的、浸过特殊油脂的丝线,经辨认,与之前纵火案中发现的“猛火油”残留物成分吻合!更重要的是,在清理现场时,一名眼尖的番子,在距离废墟不远的排水沟石缝中,发现了一枚极小的、沾着泥污的玉扣,看形制,竟是宫内低等太监服饰上的配饰!
玉扣的出现,直接将纵火者的范围,缩小到了宫廷内部,而且是能接近西暖阁区域的太监!线索,终于指向了活人!
“查!给朕查!所有能接近西暖阁区域的太监,近三日行踪,一一核验!有谁丢失了玉扣,或有谁行为异常,立刻报来!” 林锋然精神一振,这枚玉扣,可能是撬开敌人铁壳的第一道缝隙!
与此同时,对慈宁宫的监控也有发现。那个在佛堂子夜亮灯后“暴病身亡”的浆洗宫女小翠,经仵作秘密复验,在其指甲缝中,发现了极微量的、与西暖阁废墟中符纸灰烬成分相似的朱砂和香料混合物!而她溺毙的御河偏僻处,上游方向,正通往西苑!
而端懿太妃宫中的审讯也有了进展。一名年老色衰、被打入冷宫多年的老宫女,在冯保的巧妙讯问下,精神崩溃,吐露了一个惊人秘密:永王生前,确实极度痴迷炼丹长生,网罗了不少方士,其中最得信任的,是一个道号“云鹤”的老道。永王薨后,此人并未离开,反而与太妃过从甚密,常在夜间秘密入宫,与太妃“论道”。而太妃宫中,似乎藏有一间密室,具体所在不知,但老宫女曾偶然听到太妃心腹提及“丹房”、“癸水”等词!
“云鹤”道人!密室!丹房!癸水!所有线索,似乎都在向端懿太妃宫汇聚!而太妃与慈宁宫太皇太后关系密切……林锋然感到,那张隐藏的网,正在收紧。
“秘密搜查端懿宫!尤其注意夹墙、暗格、地下甬道!但要小心,不可惊动太妃本人!” 林锋然下令。端懿太妃是先帝妃嫔,身份敏感,没有铁证,绝不能轻动。
然而,就在他准备收紧罗网之时,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被严密监视的、昏迷中的赵化,于昨夜子时,突然七窍流出黑血,气息骤弱,经太医全力抢救,方才再次稳住,但情况更加凶险!太医判断,是体内潜伏的异种毒素被某种“引子”激发,猛烈反噬!
“引子?” 林锋然暴怒,“何来引子?朕不是说过,所有汤药饮食,必须经三道查验吗?!”
负责赵化医治的太医战战兢兢地呈上一物:“陛下,臣等查验赵大人近日所用之物,唯有……唯有其枕下暗藏的一小包安神香料,经查,其中混入了极微量的曼陀罗花粉以及……一种臣等从未见过的黑色粉末,疑似……疑似丹毒之物!此物气味极淡,混在香料中难以察觉,但……但似乎能与赵大人体内残毒产生呼应,催发毒性!”
香料?枕下?林锋然瞳孔骤缩。赵化昏迷不醒,谁能将这东西塞到他枕下?必然是贴身伺候之人,或者……能买通贴身之人!
“经手香料、能接近赵化病榻的所有人,全部拿下,分开严审!” 林锋然的声音如同寒冰。敌人竟能将手伸到赵化身边,用如此隐秘的手段催发毒性,其猖狂与精准,令人发指!这是在警告他,也是在挑衅!
就在乾清宫因赵化之事而气氛凝重至极时,东暖阁这边,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日午后,林锋然因紧急朝务未能过来。江雨桐正倚在榻上小憩,忽听外面传来宫女有些慌张的通报声:“太皇太后驾到——”
太皇太后?周太后?她怎会来此?江雨桐心中一惊,连忙起身,在宫女搀扶下跪迎。
只见一位身着深青色宫装、头戴珠翠、面容慈和却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老妇人,在宫人簇拥下缓步而入。正是当今圣上的祖母,太皇太后周氏。
“民女江氏,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江雨桐伏地行礼,心中忐忑。这位深居简出的太皇太后,此时亲临,所为何来?
“平身吧。你身子未愈,不必多礼。” 周太后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她在宫人搬来的锦凳上坐下,目光缓缓扫过室内简朴却处处透着用心的陈设,最后落在江雨桐苍白的脸上。“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江雨桐依言抬头,目光恭顺地垂下。
周太后打量了她片刻,缓缓道:“嗯,是个齐整孩子。听说你为救驾伤得不轻,如今可大好了?”
“回太皇太后,民女已无大碍,劳太皇太后挂心。” 江雨桐谨慎回答。
“皇帝将你安置在此,用心良苦。你既受了委屈,便好生将养着。” 周太后语气温和,话锋却是一转,“只是,哀家听闻,你并非宫眷,久居乾清宫侧殿,于礼不合,也易惹人非议。皇帝年轻,或有思虑不周之处,你当明白自身处境,莫要恃宠生骄,坏了宫中规矩,也……误了自身前程。”
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提醒她注意身份,早日离开,别给皇帝添麻烦,也别有不该有的妄想。
江雨桐心头一凛,立刻重新跪倒:“太皇太后教诲,民女谨记于心。民女蒙陛下隆恩,暂居养伤,心中唯有感激,绝无非分之想。待伤势稍愈,必当恳请陛下,准民女出宫,不敢有损陛下清誉宫规。”
见她态度恭顺,言辞得体,周太后神色稍霁,叹道:“你是个懂事的。起来吧。哀家也是为你好。这宫里,人多眼杂,一句流言,便能杀人。皇帝看重你,你更当谨言慎行,莫要授人以柄。” 说着,示意身后嬷嬷捧上一个锦盒,“这里有些上好的人参、燕窝,你留着补身子。好生将养,早日康复,便是对皇帝最大的忠心了。”
“民女谢太皇太后赏赐,定当铭记教诲。” 江雨桐叩首谢恩。
周太后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起身离去,仿佛真的只是来探视一个受伤的“义女”,顺便敲打一番。
送走太皇太后,江雨桐后背已惊出一层冷汗。太皇太后的话,句句在理,字字诛心。她何尝不知自己处境尴尬?只是……
她抚着依旧微快的心跳,望着窗外渐斜的日头,心中一片冰凉。这宫廷的规矩与杀机,从未远离。太皇太后的到来,是一个清晰的信号:她这个“外人”,该离开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太皇太后驾临东暖阁的当晚,夜深人静之时——
“叮铃……叮铃铃……”
极其轻微、仿佛从极遥远地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铃铛声,再次幽幽响起,飘荡在乾清宫东暖阁周围的夜空中!
这一次,声音更近,更清晰!仿佛就在殿宇的飞檐斗拱之间游走!
值夜的侍卫和太监们瞬间毛骨悚然,汗毛倒竖!他们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紧握刀柄,四处张望,却只见月色凄清,树影婆娑,哪有什么人影铃声?
“有刺客!护驾!保护江姑娘!” 当值的锦衣卫百户厉声喝道,瞬间,无数火把亮起,脚步声、甲胄碰撞声、低喝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东暖阁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林锋然在乾清宫正殿被惊醒,闻报后脸色铁青,立刻赶了过来。他踏入暖阁时,江雨桐已被惊醒,拥被坐在榻上,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眼中残留着一丝惊悸。显然,她也听到了那诡异的铃声。
“你可有事?” 林锋然快步走到榻前,目光急切地扫视她全身。
“民女无恙,只是……听到了铃声。” 江雨桐声音微颤,那铃声仿佛带着寒意,直透心底。
“朕知道了。” 林锋然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力攥了攥,似乎想传递一些力量,“别怕,有朕在。” 他转头,厉声问:“可曾发现异常?”
“回陛下,臣等听到铃声,立刻戒严搜索,但……并未发现任何人影踪迹。铃声……也突然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百户跪地请罪,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他们皆是精锐,竟连对方的影子都摸不到!
林锋然眼神阴鸷。又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只有铃声,如同鬼魅!这是示威?是警告?还是某种他尚不理解的手段?
“加派双倍人手!不,三倍!给朕守死了!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他几乎是低吼着下令,“冯保呢?让他立刻来见朕!”
冯保连滚爬爬地赶来,也是一脸惊骇。
“查!给朕查清楚,这铃声到底从何而来!是人是鬼,朕都要弄个明白!” 林锋然额角青筋跳动,敌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已让他忍无可忍。而这次,铃声直接响在了东暖阁附近!他们的目标,果然是江雨桐!或者说,是通过威胁江雨桐,来挑衅、激怒他!
“老奴遵旨!已将擅长追踪、耳力的番子全部调来,正在扩大搜索范围!” 冯保急声道。
这一夜,乾清宫无人入眠。侍卫们如临大敌,搜索持续到天明,一无所获。那诡异的铃声,如同幽灵,出现得突兀,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在天色将明未明,最黑暗的时刻,一名在乾清宫外围巡逻的侍卫,在路过一处偏僻的、通往西苑的宫墙夹道时,脚下突然踢到了一个硬物。他捡起来一看,竟是一枚用陈旧褪色的深蓝色宫绦系着的、小巧的青铜铃铛!铃铛上,刻着一个模糊的、却让他瞬间汗毛倒竖的图案——变体的“癸”字!而宫绦的样式,分明是前朝宫女所用制式!
铃铛下,还压着一小片揉皱的、浸透着暗红色、似血非血的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难以辨认的诡异符号!
“癸”字铃铛!前朝宫绦!血符!
消息传来,林锋然看着冯保呈上的东西,久久不语。敌人不仅来了,还留下了“标记”。这是宣战?是诅咒?还是……某种仪式的组成部分?
他将那冰冷的癸字铃铛紧紧攥在掌心,棱角硌得生疼。目光抬起,越过窗棂,望向晨曦微露的天空,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嘶哑而坚定,带着凛冽的杀意,“即日起,宫中彻查所有前朝旧物,尤其是宫绦、配饰、带有特殊标记之物!所有曾侍奉过前朝、特别是永王府、端懿太妃宫、慈宁宫的旧人,无论宫女太监,全部重新甄别审问!给朕挖!就算把这紫禁城翻过来,也要把这装神弄鬼的东西,揪出来!”
“癸”字组织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也从未如此刻般嚣张。它不再隐藏在历史的尘埃和宫闱的角落,而是公然将触手伸到了皇帝寝宫的边缘,将冰冷的标记,掷在了他的面前。
决战,似乎迫在眉睫。而敌人下一步,会指向哪里?是昏迷的赵化?是备受瞩目的江雨桐?还是……他本人?
林锋然缓缓走到窗边,东方的天际,已露出一线鱼肚白。但这光明到来前的时刻,却最为黑暗寒冷。
(第四卷 第2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