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城抵达圜殿时,见皇帝正在伏案书写并未打扰。
良久之后,朱由榔放下毛笔。
“赵城。”
“臣在。”
看着身着暗色飞鱼服、静立如松的锦衣卫指挥使赵城,朱由榔心中掠过一丝满意。
自他抵达桂林,大力整饬以来,赵城接掌锦衣卫,确实成了他手中最锋利、也最听话的一把刀。
此前清查广西,追缴钱粮,打击顽抗豪强,赵城及其麾下缇骑手段凌厉,行事缜密,功不可没。
如今,这把刀又到了该出鞘的时候。
朱由榔将刚刚写好的几份密旨用印封好,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森森寒意:
“湖广战事吃紧,将士们在前面流血,朝廷却快拿不出粮饷了。
朕知道,这很难,但再难,也不能让前线的儿郎们饿着肚子跟鞑子拼命。”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地图前,手指点向永州、全州、兴安、灵川等地:
“这些地方,如今是我大明在湖广、在广西最后的屏障。焦琏、堵胤锡、李定国他们,在那里苦苦支撑。
然而,即便是在这些紧要之地,朕敢断言,仍有不少蠹虫!”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射向赵城:
“这些人,平日里或许是乡绅,是耆老,甚至可能有功名在身。
但国难当头,他们想的不是毁家纾难,而是囤积居奇,隐匿田产,逃避税赋!
更有甚者,暗中与北边勾连,脚踩两只船,随时准备卖了我大明,换个新主子继续作威作福!
他们吸了大明吸了百姓这么多年的血,如今却想着献给新主子当晋身之阶!”
赵城眼神一凝,腰杆挺得更直,他知道皇帝要做什么了。
“朕,不能容忍这些蠹虫,蛀空朝廷的根基,寒了前线将士的心!”
朱由榔的声音陡然转厉,
“赵城,朕命你,即刻从你麾下,抽调最精干、最可靠、嘴最严的缇骑,分成数队,持朕密旨,分赴永州、全州、兴安、灵川等地!”
他走回案前,拿起一份盖了印的文书,递给赵城:
“这是诏书,朕已用印。你派去的人,需与当地主将秘密接洽,获得他们的配合与掩护。
然后,给朕暗中查访!目标,就是那些确有劣迹、民愤极大、且有确凿证据表明其囤积粮草、隐匿资产、甚至暗通北虏的豪强劣绅!”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记住,证据确凿是首要!宁缺毋滥,绝不可冤枉一个可能还心向朝廷的士绅。但一旦查实……”
朱由榔眼中寒光闪烁,“无需再报,以‘资敌’、‘乱政’、‘抗旨不遵’等罪,立即查抄其家!
所有浮财、粮储、布帛、乃至宅院田契,尽数充公!
所得钱粮物资,优先就地补充当地守军,其余迅速登记造册,秘密运回桂林!”
“此事,要快,要狠,更要隐秘!”
朱由榔叮嘱,“尽量在夜间动手,控制其家人仆役,封锁消息。
对外,可由当地守军以‘征用军需’、‘搜查奸细’等名目稍作遮掩。
绝不可引起大规模恐慌,更不能让前线军心民心动荡。
朕要的是钱粮,是震慑,不是内乱!”
赵城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单膝跪地,声音坚定:
“臣,领旨!陛下放心,锦衣卫定当恪尽职守,证据确凿,行事果断,绝不让一只蛀虫,逃脱法网,也绝不多拿一线不该拿的财物!
所得钱粮,必涓滴归公,用于抗清大业!”
“去吧。”
朱由榔挥挥手。
赵城再拜,起身,倒退着出了圜殿。
身影迅速融入殿外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次日,朝廷的各项旨意,锦衣卫精锐缇骑,以及朱由榔的密信离开桂林,前往湖广前线。
…
永州城外,清军中军大帐。
连日的猛攻未能取得预期战果,反而在城墙下留下了大量清军尸体和损坏的器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挫败感。
孔有德面沉似水,端坐帐中,听着各部将领汇报伤亡和损耗。
“王爷,北门缺口反复争夺七次,未能巩固,我‘天佑兵’炮队损失火炮三门,炮手伤亡近百……”
“东门云梯车被焚毁四架,攀城锐卒折损颇多……”
“焦琏守军火铳凶猛,尤其夜间有‘掌心雷’投掷,我军夜袭效果不佳……”
“士卒连日强攻,疲乏已极,许多新附绿营已有怨言……”
一条条不利的消息,让帐内气氛越发压抑。
孔有德原本预计挟大胜之威,可一鼓而下永州,没想到焦琏这块骨头如此难啃。
守军不仅意志顽强,更让他意外的是其火器装备——
那些燧发火铳的射速和稳定性,以及守军运用火器的熟练程度,都超出了他的预料。
再加上永州城墙经过加固,地形利守,导致清军的兵力优势难以完全发挥,变成了惨烈的消耗战。
更让他心烦的是后方。
屯泰那边至今没有传来全歼或重创那股明军游骑的消息,反而自己的粮道依旧不时被袭扰的噩耗传来。
虽然未伤根本,但如同附骨之疽,令人不安。
“够了。”
孔有德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环视众将,缓缓道:
“焦琏,倒是比何腾蛟强出不少。这永州,看来不是旦夕可下的软柿子了。”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敲了敲永州城:
“强攻硬打,正中焦琏下怀,他用城墙和火器消耗我军锐气。传令——自明日起,暂停大规模蚁附攻城。”
众将一愣。
“王爷,那……”
“改为围困、炮击、掘地道!”
孔有德冷冷道。
“在城外深挖壕沟,构筑坚固营垒,彻底锁死永州四门。
调集所有重炮,日夜轮番轰击城墙,尤其是已破损之处,不求立刻轰塌,但要让他们不得安生,持续施加压力。
同时,选派精干工兵,多路并进,挖掘地道,直抵城墙之下,埋设火药!本王倒要看看,是焦琏的城墙硬,还是咱们的‘穴地攻城’之法厉害!”
他这是要改变战术,从疾风暴雨的强攻,转为更耐心的长期围困和工程破袭。
利用己方兵力、火力、后勤优势,慢慢磨死守军。
“马蛟麟、曹得先,你二人负责督造营垒,组织炮击,务必让城头明军日夜难安!”
“嗻!”
“另,抽调部分兵力,扫清永州外围所有可能存在的明军据点、山寨,彻底孤立永州城!”
“嗻!”
“还有,”
孔有德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派人持本王令牌,去催问屯泰!告诉他,永州战事已转入对峙,让他务必尽快肃清后方,保障粮道绝对安全!
若再拖延,本王便上奏朝廷,参他个贻误军机!”
“嗻!”
…
耒水以东,屯泰部临时营地内。
屯泰脸色铁青,听着属下又一次“追至某处,只余灰烬车辙,明军不知所踪”的禀报,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自恃满洲精骑天下无敌,南下以来所向披靡,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被一支战力不如己方的明军骑兵像耍猴一样在山里遛来遛去,粮道还被频频切断,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章京,这股明狗太狡猾了!根本不敢与我大军正面交锋!”
甲喇章京鄂硕愤愤道,他的部下在追剿中也损失了不少精悍的哨探。
另一名分得拨什库也抱怨:
“咱们的马是好,可在这山里转,跑不开啊!那些南蛮子对山路熟得跟自家后院似的!”
“够了!”
屯泰猛地一拍桌案,眼中凶光毕露,
“找!给老子继续找!扩大搜索范围!鄂硕,你带两个牛录,给我把前面二十里内所有能藏人的林子、山洞,全搜一遍!其他人,跟老子走!”
很快,清军骑兵不再拘泥于主要道路和明显踪迹,开始以大队为单位,横向展开。
如同梳子般粗暴地扫过途经的所有丘陵、河谷。
他们不再仔细分辨哪些是明军痕迹,哪些是百姓或野兽所留。
凡有怀疑,便纵马驰入,惊起鸟兽,践踏农田。
而当他们再次扑空,愤怒积累到顶点时,屯泰的怒火便毫不掩饰地倾泻向了沿途的无辜。
“报告章京,前方发现一个村子,叫李家坳,有百十户人家!”
哨探回报。
“村子里有没有异常?有没有生人?”
屯泰阴着脸问。
“这……村口有些新鲜脚印,像是很多人走过,但村里人说是前几日逃难路过的人留下的……”
哨探有些不确定。
“逃难的?我看就是给明狗带路的,或者干脆就是窝藏了明狗!”
屯泰狞笑一声,根本懒得去核实。
“儿郎们!这些南蛮子刁滑,与明狗定然有勾连!给我进村!搜!凡是青壮男子,全部抓起来审问!敢有反抗或逃跑者,格杀勿论!
粮食、牲口、财物,全部带走!女人……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