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北漠天都河北岸军营。
凛冽寒风裹挟着冰雪呼啸而过,整片营地笼罩在刺骨寒意中。
孙世雄凌空而立,衣袍猎猎作响。
他俯瞰着脚下连绵百里的营帐,目光最终落在东南角的军械库废墟上——
焦黑的旗帜半埋在灰烬中,扭曲的盔甲碎片下隐约可见人形焦炭,十几座营帐的残骸如同狰狞伤疤,在雪地里格外刺目。
三日前同一时辰,这里燃起诡异的幽蓝火焰。
那火势凶猛异常,上千将士顷刻间葬身火海,连唐景香引来的天都河水都难以扑灭。
最终是他施展神通,将整片区域化为荒漠才阻住火势。
“赤炎炭取暖失当?“
孙世雄眼底闪过一丝疑虑,三眼魔将调查的结果,并不能让他满意。
赤炎炭的焰色该是橘红,而非幽蓝,更蹊跷的是,那火焰竟似有灵性般追噬活物,绝非寻常走水。
冰晶在眉睫凝结成霜,恍恍惚惚间,他瞥见脚下冰面倒影——竟是个鬓发斑白的耄耋老者!
官袍上的獬豸徽记,这分明是刑部尚书的制式。
“无极真皇,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穿透时空。
冰面景象骤变:九重玉阶之上,玄黄龙袍加身的掌门端坐九龙金椅,郑王与天魔圣女位列嫔妃之中。
而‘自己’正手持玉笏出列启奏:“启禀圣上,八王之乱已平,唯凌霄神宫宫主在逃。”
“务必生擒!”
帝座传来的声音如天雷炸响。
冰面涟漪荡漾间,幻象碎成万千光点。
孙世雄神色骇然失色,元婴修士怎会无故恍惚?
那须发皆白的沧桑面容,那庄严肃穆的凌霄殿景象……
究竟是天道示警,还是心魔作祟?
他凝视着恢复平静的冰面,此刻映出的分明还是那张未染风霜的脸。
但袖中颤抖的双手却提醒着:方才所见,绝非幻觉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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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三刻,西荒东山岭关隘。
清冷的月色如霜似雪,将葬牛谷映照得纤毫毕现。
上百名修士在谷中往来穿梭,有的搬运碎石清理通道,有的掐诀念咒加固危崖,灵光闪烁间,整片山谷宛如白昼。
石震风手持方天画戟立于山巅,玄铁战靴深深陷入岩层。
他凝视着脚下忙碌的人群,眉宇间疑云密布。
这葬牛谷乃师尊以无上神通开辟,莫说寻常地动,便是千年暴雨也难损分毫。
如今却无缘无故崩塌,实在蹊跷至极。
“莫非……”
他目光如电扫视四方,暗付:除却关押在邙山灵兽园的丑牛,西荒还有精通土系神通的妖兽?
在血色平原里,那头贪生怕死的铜角妖将,在他心头闪过,虽觉不可能是它,但也不可大意。
两日来,他寸步不离驻守在此。
此刻寒月西斜,清辉洒在戟刃上泛起冷芒。
忽然间,石震风身形微震——
那刃口映出的崩塌山崖竟扭曲变幻,化作九重玉阶凌霄殿!
幻境中,玄黄龙袍加身的掌门师尊,正端坐凌霄殿的九龙金椅上,而自己却已白发苍颜,身披重甲跪伏阶前,手中西陵降表重若千钧。
“圣上,西陵神殿殿主愿散尽五千年修为,乞求全尸之殁。”
他的声音如往常般恭敬,可却沙亚如砂一般。
“准其兵解……”
那煌煌神音未落,一阵刺骨寒风掠过,葬牛谷的喧嚣猛然灌入耳中。
石震风悚然回神,方天画戟刃口映出来的,分明仍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可幻境中垂暮老将的衰颓感却如附骨之疽,连元婴修为都压不住脊背窜起的寒意。
“石长老?”
奇虫堂谢地的声音,似从极远处飘来。
他猛甩头颅,仿佛要甩脱那荒谬幻象,却听见自己沙哑低喃:“昆仑冰棺……”
四字脱口而出的刹那,连他自己都怔在原地——
这分明是幻境中,掌门师尊的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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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三刻,西荒东山岭,地下死牢。
这里仿佛被世界遗忘,连月光都无法穿透厚重的岩层。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血腥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是囚笼外那盏摇曳的油灯,将蛇国公扭曲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石壁上。
这位曾经的蛇国国君,如今凄惨无比,毒牙尽数拔除,琵琶骨被玄铁锁链贯穿,整个身躯倒悬在囚笼中央,宛如一条风干的死蛇。
金临风静坐在囚笼外的石椅上,双目微阖。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节奏与地底暗河的滴水声奇妙地重合。
三日前那场审讯后,蛇国公早已将蛮荒机密吐露殆尽,此刻的死牢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金长老,能说的我都说了……”
蛇国公嘶哑的声音突然打破寂静,她竖瞳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恐惧,比起金狮兽王的利爪,眼前这个始终不发一言的人类更令她毛骨悚然。
金临风倏然睁眼,眸中精光乍现:“赤霄雷纹木的消息,可属实?”
蛇国公浑身一颤,这些天来无论她如何求饶告解,对方都如同石雕般毫无反应,此刻却对蛮荒雷泽中一株灵木突然发问。
她急忙扭动身躯,锁链哗啦作响:“千真万确!就在雷泽地底三百丈的……”
话音未落,金临风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蛇国公的竖瞳在昏暗灯光下诡异地放大,化作两轮旋转的漩涡。
他元婴境的修为竟抵挡不住这股倦意,在审问中罕见地陷入了沉睡。
梦境如潮水般涌来——
九根盘龙玉柱撑起的凌霄殿内,霞光如瀑。玄黄龙袍加身的掌门师尊,此刻高坐九龙金椅上,而自己却已两鬓斑白,手捧混沌玄龟甲,龟甲上国运龙脉的虚影,与眼前七位皇子皇女的气运交织缠绕。
他的目光在二皇子、五皇子和七皇子之间游移,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当长公主莫渔儿的凤羽披风扫过玉阶时,金临风终于跪伏上前:“恳请圣上以'太初’定国号,早立太子以固社稷!”
就在这瞬息之间,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天灵盖灌入。
金临风猛然抬头,赫然发现穹顶之上,一双冰冷的眼睛正穿透云霄,森然凝视着自己!
“金长老?金长老!”
蛇国公焦急的呼唤声,将他拉回现实。
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黑暗中只剩那双泛着幽光的蛇瞳。
金临风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元婴修士竟会在审讯中昏睡?
更荒谬的是,那个清晰得可怕的梦境?
或许根本不是梦境,而是……
他道心剧震,意识到可怕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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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三刻,邙山百里外乱葬岗。
一团粘稠如墨的黑雾翻涌其中,时而凝成骷髅状,时而化作百鬼夜行图,尸臭味弥漫四野。
叶寒庭脚踏青锋悬于半空,剑穗在凛冽阴风中笔直如铁。
他冷眼俯瞰下方蒸腾的尸气,眉宇间疑云密布——无极门坐镇邙山一甲子,方圆千里邪祟早已肃清,怎会突然冒出千年道行的尸妖?
“蹊跷……”
这尸妖在邙山脚下潜伏,若真有歹意,早在无极门崛起前就该血洗山门。
为何等到门中元婴修士辈出时……
若不是落日原被选定门派十万亩半灵田,可能再过百年,都未必发现这座荒冢里有妖尸?
“此獠潜伏山门外,终是心腹大患。”
思虑间青锋已化作流光坠地,剑气炸起丈高土浪。
黑雾当中,踉跄跌出个戴朽木道冠的枯瘦身影,褴褛道袍下露出青黑尸皮,浑身散发着腐朽尸臭。
“道友剑下留人!”
尸道人披头散发,声音嘶哑道:“贫道,只是借地修行,可从未害过半条性命!”
叶寒庭冷然收剑,质问道:“边荒灵域广袤无垠,乱葬岗何止千百?你既为尸修,为何偏要蛰伏在邙山脚下?”
黑尸道人苦笑叹息:“贫道生前乃风水师,推算出此地蕴养龙气,故借地修炼,从未伤及无辜。”
“龙气?”
叶寒庭剑眉微蹙,对此说辞将信将疑。
他沉声道:“任你巧舌如簧,且随我回山受审,若果真清白,自会还你公道。”
“落入尔等之手,频道岂有活路?”
黑尸道人突然暴起,猛然张口喷出腥臭黑雾。
叶寒庭急掐避毒诀,仍被几缕尸气钻入鼻窍,顿时天旋地转——
恍惚间玄铁重甲加身,眼前赫然是凌霄宝殿!
九根盘龙柱撑起的穹顶星河璀璨,千名仙官山呼万岁声中,玄黄龙袍的‘掌门师尊’正高坐九龙金椅。
“叶统领。”
帝王身侧慕容王妃突然轻唤,他这才惊觉自己竟披着御前侍卫的麒麟铠。
正要跪拜,殿顶突然裂开漆黑缝隙,一双冰冷巨眼无声睁开,两道长眉如天河垂落,森然俯瞰而下!
“护驾!!”
腰间宝剑自行跃入掌中,这一剑凝聚毕生修为,化作白虹贯日直刺苍穹。
剑锋没入瞳孔的刹那,粘稠黑血如瀑泼下……
“呃啊——!”
凄厉惨叫将叶寒庭拉回现实,待他定睛看去,青锋剑竟已洞穿尸道人左眼。
那黑尸道人轰然倒地,凄厉哀嚎:“贫道生前未造杀孽,死后借龙气修炼,何罪之有……”
叶寒庭怔立当场,方才那一剑,本欲诛杀窥视掌门的巨眼,怎料竟误伤此獠?
望着垂死的黑尸道人,他心中五味杂陈。
他一生持剑卫道,斩妖除魔,却从不妄杀无辜。
此刻,那黑尸道人左眼汩汩涌出黑血,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剑锋,口中仍喃喃辩解,声音渐渐微弱。
叶寒庭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心中如压千钧——若此人所言非虚,自己岂不是错杀了一个未曾作恶的修行者?
他缓缓蹲下身,凝视着道人逐渐涣散的瞳孔,沉声道:“若你当真清白,我叶寒庭必为你立碑超度,以赎此过。”
黑尸道人闻言,嘴角竟扯出一丝释然的笑,嘶哑道:“邙山龙气……百年之后……必有大变……小心……”
话音未落,身躯已化作缕缕黑烟,消散于夜风中。
叶寒庭默然良久,收剑入鞘,心中暗自发誓:若此道人所言非虚,他日必还其一个公道。
龙气?
百年之后?
将有……大变?
他喃喃自语,可却始终不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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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三刻,鸿门坊市修行殿内,甲字客房。
项无敌斜倚在玄冰玉榻上,苍白的面容不见半分血色。
她尝试运转功法,却发现经脉枯竭如龟裂的河床,连最简单的周天循环都难以维系。
“两滴……”
她凝视着手腕上凝结的金色血珠,唇角泛起苦涩。
霸王血脉被抽离八成,三十个时辰的调息,竟只凝出这两滴精血。
若要恢复全盛时期的修为,怕是要耗费几十年的光阴。
“究竟是谁……”
记忆如破碎的冰面,最后清晰的画面,仍停留在太合殿地宫——
青铜祭台刺骨的寒意,贯穿琵琶骨的玄铁锁链,还有楚山河那双贪婪的眼睛。
可醒来时却置身这灵气氤氲的客房,身下聚灵阵正将精纯灵力源源不断渡入丹田。
识海突然传来熟悉的震颤。
“这小子,又在推算我的方位?”
项无敌在心里涌现无奈感,那曾经被她两次三番追杀的小子,此刻怕是在谋划如何取自己的性命。
天都河畔,那记裂天锤若未遭血脉反噬,早该将他轰得神魂俱灭。
“怎会是他……”
项无敌自嘲地摇头,只觉得自己想法可笑。
这修行殿虽是无极门产业,但以二人不死不休的仇怨,那小子若是果真救了自己,此刻就该嬉皮笑脸的讨要人情,何须躲在暗处推演?
床头的计时沙漏簌簌流淌。
她又续了二十个时辰的房费,十块极品灵石砸下去,既为这甲字房堪比洞天的灵气,更为等那个始终未现身的救命恩人。
有恩必报,项无敌此生快意恩仇,却从未负过半分恩义。
“罢了!”
当符箓穿透禁制飘落掌心时,她心里终于释然。
五岳天将熟悉的字迹在玉符上流淌:“府主,属下与雷霆、烈火前来接应。”
这道传讯符箓在掌心焚尽,项无敌撑着床沿缓缓起身。
“这楚地……”
她最后望了一眼窗外,楚河浊浪翻涌,冷月倒映在破碎的冰面上,宛如千年前那盏沉没的河灯。
“不待也罢!”
远处楚王宫的轮廓,正在夜色中模糊,如同被拭去的旧年墨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