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王家湾炼钢厂最角落的那座旧电弧炉旁,气氛比炉子还热。
唐忠祥蹲在炉子边,脸上蹭满炉灰,手里捏着林烽连夜画的改造草图。图上的方案简单粗暴:把原来炼钢的电弧炉改造成铝土矿熔炼炉,旁边再加个简易电解槽,用炼铜厂提供的纯铜板做电极。
“能行吗?”负责炉子的老师傅老秦叼着烟袋锅,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电弧炉温度高,铝土矿熔点低,别到时候全烧成渣了。”
“所以要控制温度。”唐忠祥指着图上的温度曲线,“第一阶段,电弧炉只加热到800度,刚好让氧化铝熔化,杂质沉淀。第二阶段,熔体导入电解槽,通电电解,阳极氧化铝纯度应该能上去。”
“应该?”老秦吐了口烟,“唐工,咱们炼钢讲究个稳当,你这‘应该’俩字,听着就悬。”
正说着,林烽和荣克到了。荣克眼睛还红着,但精神头明显好了些——听说有改进方案,他凌晨四点就爬起来往这边赶。
“开始吧。”林烽没废话,扫了眼改造到一半的设备,“今天的目标很简单:出一炉铝,测纯度。”
炉子重新点火。电弧在炉膛内拉出刺眼的蓝白色光芒,温度计指针缓缓爬升。唐忠祥亲自操作加料口,把精心筛选过的铝土矿碎块一点一点投进去。
“温度700……750……800!稳住!”老秦盯着仪表吼。
炉内,暗红色的熔体开始流动。唐忠祥透过观察孔死死盯着,手里握着长柄扒渣勺。当看到大部分矿石熔化、杂质开始沉降时,他猛地挥手:“出料!”
熔融的氧化铝顺着导流槽缓缓流入旁边的电解槽。这个槽子是用耐火砖临时砌的,里面盛着用冰晶石和氟化盐配制的熔剂——冰晶石是地下党同志冒险从敌占区搞来的,只有二十斤,用一点少一点。
“通电!”林烽下令。
两个工人合上电闸。电解槽内,铜制阳极和阴极之间瞬间流过强电流,槽内熔体开始剧烈翻腾,发出“滋滋”的响声。荣克紧张地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手心都不知道。
电解进行了整整两个小时。期间调整了三次电压,因为火电厂供电不稳定,电压忽高忽低。唐忠祥脸上的汗滴进炉灰里,和成泥道子。
终于,林烽看了眼怀表:“停。”
电闸拉开。电解槽内的熔体渐渐平静。工人用长柄勺小心翼翼舀出表面的浮渣,露出下面银白色的金属液。
“取样!”唐忠祥声音发颤。
勺子舀起一小滩铝液,倒入水槽淬火。“嗤啦”一声白气蒸腾,一块巴掌大的铝锭沉入水底。捞出来时,还烫手。
荣克抢过铝锭,跑到旁边的简易化验台。火花鉴别、硬度测试、密度测量……每做一项,他的脸色就沉一分。
“纯度……”荣克放下测试工具,声音干涩,“92%左右。比咱们以前炼的好点,但……离航空级还差得远。”
炉子旁一片死寂。老秦蹲在地上,狠狠嘬了口烟袋:“我就说吧……”
唐忠祥一把抓过铝锭,对着光看。铝锭表面有细微的气孔,颜色也不够纯净,泛着点灰。“杂质还是太多。电解时间不够?电流密度低了?还是熔剂配方有问题?”
林烽接过铝锭,掂了掂,又用手指弹了弹。“声音发闷,有夹渣。”他抬头看向电解槽,“问题可能在电解环节。铜电极在高温熔盐里腐蚀太快,杂质混进去了。”
“那换什么电极?”荣克急道,“咱们哪还有更好的材料?”
林烽沉默片刻,忽然问:“炼铜厂那边,最近是不是在试制石墨坩埚?”
唐忠祥眼睛一亮:“对!用土石墨加黏土烧制的,耐高温性能不错!”
“试试用石墨做电极。”林烽把铝锭放回工作台,“虽然导电性不如铜,但耐腐蚀。另外,调整电解参数:电流密度提高20%,电解时间延长半小时。还有——”
他顿了顿:“熔剂配方要改。冰晶石太珍贵,不能全靠它。试试用萤石部分替代,再加点氯化钠降低熔点。”
荣克听得直咧嘴:“林主任,您这全是土办法啊……”
“土办法管用就是好办法。”林烽拍拍他肩膀,“第一次试产能有92%,说明方向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一点点调,一点点试。”
他转身对唐忠祥说:“老唐,你带人继续改进。目标很明确:纯度99.5%,强度达到航空铝标准。需要什么材料,写单子,我想办法。”
“那冰晶石……”唐忠祥为难,“只剩十五斤了。”
“先用着。”林烽语气坚决,“同时想办法找替代品。太行山里应该有萤石矿,派人去找。”
暮色降临时,改造小组还在忙碌。唐忠祥带着人调整电极位置,重新计算电解参数;老秦在捣鼓熔剂新配方,把各种矿石粉末按不同比例混合;荣克则守着那几块刚出炉的铝锭,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叨着:“92%……93%……到底差在哪……”
林烽离开前,最后看了眼炉火通明的改造区。电弧炉和电解槽在夜色中像两个沉默的巨兽,吞吐着电光和热浪。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铝材提纯是道硬坎,但更硬的坎还在后面——合金化、热处理、成型加工……每一道都是没走过的路。
但他更知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车间外,寒风呼啸。远处瓦窑堡的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像黑暗中不屈的眼睛。
而改造区内,唐忠祥正用粉笔在地上写下一行字:“第二炉目标——纯度95%。”
字迹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用力很深。
夜还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