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双甲车间”西侧的气氛像被冻住了。
工作台上摊着那八十七公斤航空铝材边角料——已经按大小、形状、厚度分门别类摆好,每块旁边都用粉笔标着编号和重量。彭家蒙带着人花了整整一天才分拣完,可现在,所有人都盯着这些闪闪发亮的金属块发呆。
荣克蹲在工作台边,手里捏着一块巴掌大的铝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他的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睛里布满血丝——连续三天,他睡了不到六个时辰。
“就这些了。”荣克的声音有点哑,他举起那块铝片,对着汽灯的光看,“纯度大概在95%左右,杂质太多,强度不够。做做支架、连接件还行,可发动机气缸头、主梁接头、关键受力件……”
他说不下去了,把铝片轻轻放回台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老谭凑过来,拿起一块厚些的铝锭掂了掂:“咱们自己炼的铝呢?不是从鬼子占领的阳泉那边搞到些铝土矿,试着炼过几炉吗?”
“炼出来了。”荣克苦笑,“纯度不到90%,杂质一多就脆,做个饭盒都嫌软,更别说造飞机零件。而且产量低得可怜,一炉才出十几斤,还不够塞牙缝的。”
彭家蒙一直在翻看那本从鬼子手里缴获的《航空材料手册》,此刻抬起头,眉头拧成疙瘩:“书上说,航空铝合金要添加铜、镁、锰这些元素,还要经过热处理强化。可咱们现在……连纯铝都炼不纯,还谈什么合金?”
车间里安静得可怕。远处坦克组那边传来的敲打声、争论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李工小心翼翼地问:“荣科长,那……用钢代替呢?就像林主任说的,钢管骨架……”
“骨架可以。”荣克站起来,走到墙边那块巨大的“野马”布局图前,手指点在机翼和机身的几个关键节点,“但这些地方——发动机安装座、主翼梁连接接头、起落架支撑结构——必须用高强度轻质材料。全用钢,重量起码多出三百公斤。三百公斤啊同志们!”
他转身,声音提高了些:“咱们那台星型发动机,设计功率才三百五十马力,推重比本来就不富裕。再多三百公斤死重,飞机还能飞起来吗?怕是跑都跑不快,成了会跳的铁疙瘩!”
有人小声嘀咕:“那……先飞起来再说?性能差点就差点……”
“性能差一点,上了天就是活靶子!”荣克眼睛都红了,“鬼子零式战斗机什么机动性?咱们造个飞不快的铁鸟上去,不是给人家当练习靶吗?还不如不造!”
这话说得很重。车间里没人接话,只有汽灯灯芯燃烧的嘶嘶声。
荣克抓了抓头发,几根头发丝飘落下来。他盯着那些铝材边角料,像盯着什么深仇大恨的敌人。三天了,他试过各种办法:把不同纯度的铝材重新熔炼提纯,结果杂质反而更分散;试着加其他金属想配成合金,可比例控制不住,烧出来的东西连形状都保持不了。
最让他绝望的是那五斤真正的进口航空铝材样品——那是去年打掉一个鬼子运输队时缴获的,一直当宝贝收着。样品纯度极高,韧性好,强度足。可只有五斤,够干什么?做个仪表盘支架都不够。
“要不……”彭家蒙迟疑着开口,“咱们调整设计?把需要高强度铝材的部位,改成钢木复合结构?比如发动机安装座,用钢板做主体,关键受力点嵌入硬木缓冲……”
“那振动问题怎么解决?”荣克摇头,“发动机一转起来,每分钟两千多转,钢木结构的共振频率……算了,我头大。”
正说着,车间门被推开了。林烽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手里提着个布包。他看到工作台前凝重的气氛,脚步顿了一下。
“怎么了?”林烽问,目光扫过那些铝材,扫过荣克乱糟糟的头发和通红的眼睛。
荣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为一声长叹。他指了指工作台:“林主任,铝材……卡脖子了。咱们现在这点家底,别说造一架飞机,造半个机翼都不够,而且质量还不达标。”
林烽没说话,走到工作台前。他拿起那块进口铝材样品,在手里掂了掂,又拿起一块根据地自炼的铝锭对比。光泽、重量、硬度,确实天差地别。
“纯度问题。”林烽放下铝锭,“电解工艺不过关,杂质分离不彻底。还有合金配方……咱们没有。”
“都知道问题在哪儿,可解决不了啊!”荣克难得情绪失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是有米也是发霉的米!”
林烽沉默了几秒,打开带来的布包。里面不是铝材,是几本旧书和一堆散乱的笔记。他把东西摊在工作台上:“这是我昨晚整理的,关于铝土矿精选和电解工艺改进的一些思路。还有……”
他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个简陋的设备草图:“这是‘三层液电解法’的示意图,理论上能提高铝的纯度。当然,需要改造电解槽,需要更稳定的直流电源,需要高纯度的冰晶石做熔剂……”
荣克凑过来看,眼睛渐渐亮起来,但随即又暗下去:“冰晶石?咱们连听都没听过!还有这电源……火电厂发的电波动太大,电解最怕电压不稳。”
“问题要一个一个解决。”林烽语气平静,“冰晶石,可以通过地下渠道从敌占区搞,或者找替代品。电源……李工,你们能不能搞一套稳压装置?”
李工苦着脸:“林主任,稳压装置需要电子管和精密电阻,咱们……”
“那就土法上马。”林烽打断他,“用大容量蓄电池组做缓冲,手动调节。麻烦,但能用。”
他转向所有人:“我知道铝材是道坎,但坎不是墙,能迈过去。从今天起,分两条腿走路:第一,彭工带结构组,继续优化钢木复合方案,争取在现有材料条件下把结构做轻做牢;第二,荣克你带几个人,专门攻关铝材提纯和合金化——就从改造电解槽开始。”
荣克看着那张简陋的草图,又看看林烽。这位年轻的兵工厂负责人眼睛里没有焦虑,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
“那……铝土矿呢?”荣克问,“咱们手头那点矿,不够试几次的。”
林烽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在工作台上摊开。他的手指点在大行山东麓的一个位置:“这里,娘子关附近,有处鬼子控制不严的小矿。地下党同志已经接触上了,下个月,应该能运出一批高品位铝土矿。”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张脸:“路很难,但总得走。铝材卡脖子,咱们就一根一根把手指掰开。”
汽灯的光忽明忽暗。工作台上,那些铝材边角料在光影里泛着冷光,像在沉默地等待着什么。
远处,坦克组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欢呼——似乎是某个传动难题突破了。
荣克深吸一口气,抓了抓头发,又掉下几根。他苦笑着对林烽说:“林主任,等这飞机造出来,我估计得成秃子了。”
林烽难得地笑了笑:“秃了强,省得洗头。”
笑声很轻,但在凝重的空气里,像砸开了一道缝。
窗外的夜色正浓。而工作台上那本《航空材料手册》摊开的那一页,标题是:“铝合金的热处理与强化”。
那一页,被人用炭笔重重地画了个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