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瓦窑堡技术科那间最大的土窑洞里热气腾腾。四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摆着几大盘饺子、两盆白菜炖粉条,还有难得一见的红烧肉。角落里的小炉子烧得正旺,水壶滋滋冒着白气。
钱工程师、孙工程师、李工程师、周工程师围坐一边,正和几个年轻技术员碰碗——碗里是炊事班自酿的柿子酒,甜中带涩,但喝下去浑身暖烘烘的。
“来来来,都满上!”孙工嗓门最大,给每个人碗里添酒,“一年到头就今天能松快松快,得多喝两碗!”
钱工扶了扶眼镜,抿了一口,脸就红了:“孙工,你当谁都跟你似的,一斤酒下肚面不改色。我半碗就够,明天还得看图纸呢。”
“看什么图纸!”周工在旁边乐,“今儿除夕,林主任说了,不谈工作,就吃饭、喝酒、唠嗑!”
正说着,李工忽然放下碗,看着窑洞外黑沉沉的夜空,轻声说:“说起来,这已经是我在瓦窑堡过的第二个年了。去年这时候,咱们还在为怎么把鬼子的山炮改出直射能力发愁呢。”
这话一出,桌上安静了片刻。是啊,一年前,瓦窑堡兵工厂刚有雏形,坦克生产线还在纸上,自行火炮的概念更是没人敢想。现在呢?四十辆坦克、五十五辆自行火炮已经开上前线,步话机配发到连队,特种钢一炉一炉地炼出来。
钱工感慨地摇头:“有时候半夜醒来,还觉得像做梦。我当初从汉口来的时候,带了几本德文机械手册,宝贝似的藏着,心想也许能用上一点。结果到了这儿……”他苦笑,“林主任拿出的图纸,好些东西我连见都没见过,还得从头学。”
“可不是嘛!”孙工一拍大腿,“就说那122毫米自行火炮的液压复进机,我琢磨了半个月才搞明白原理。林主任倒好,轻飘飘一句‘用多层板簧叠加’,我当时真以为他在开玩笑。”
几个年轻技术员听得入神。刚毕业分配来的小张忍不住问:“孙工,那您明年最想搞出啥新装备?”
孙工眼睛一亮,灌了口酒,话匣子打开了:“要我说,咱们现在的122毫米榴弹炮够用,但还不够狠!鬼子要是把更厚的坦克开来怎么办?咱们得有个能一炮掀了它天灵盖的家伙!”
他用手比划着:“我琢磨着,能不能搞个120毫米滑膛炮?别瞪眼,听我说完——滑膛炮没膛线,炮弹可以做得更粗壮,装药更多,穿甲能力肯定比线膛炮强!就是炮弹得带尾翼稳定,这个技术难点……但值得试!”
钱工听得直摇头:“老孙,你这脑洞比林主任还大。滑膛炮的弹道稳定性、闭气问题、还有配套弹药,哪样是容易的?”
“不容易才要搞嘛!”孙工梗着脖子,“要不咱们在这儿干啥?照猫画虎谁不会?”
李工这时插话了:“要说新装备,我倒觉得咱们缺个‘远程铁拳’。”他拿起一根筷子,在桌上画了个简图,“现在自行火炮最大射程十二公里,够用,但不够远。要是能搞个多管火箭炮,一次齐射几十发火箭弹,覆盖几万平方米,那才叫痛快!”
桌上的人都凑过来看。李工画了个多管发射架的轮廓:“管子不用太大,但要多。可以装在卡车上,打了就跑。关键是火箭发动机——要小型化、可靠、便宜,能批量生产。”
周工盯着那草图,摸着下巴:“火箭弹这玩意儿,我在旧杂志上看过苏联人的‘喀秋莎’,确实厉害。不过咱们现在连像样的固体燃料都缺……”
“所以才要研发啊!”李工眼睛发亮,“我跟化工科的老周聊过,他说硝化纤维素可以做推进剂,就是控制燃烧稳定性难。还有,火箭弹的简易陀螺稳定装置,得靠咱们电子和机械配合……”
话题一开就收不住了。钱工也加入进来:“其实坦克方面,我也有想法。现在的太行-1型,装甲和火力平衡得不错,但动力是短板。柴油机才两百马力,跑起来像老牛拉车。要是能搞出个水冷式涡轮增压V-12柴油机,马力提到四百以上,那坦克的机动性、防护、火力都能再上个台阶!”
年轻技术员们听得目瞪口呆。小张喃喃道:“V-12……那得多少气缸?咱们现在连六缸机都造不利索……”
“所以才要攻关!”钱工难得激动,“不光是发动机,整个坦克平台都得重新设计。装甲要更厚,炮要更大——我甚至想过,将来能不能搞个125毫米主战坦克,正面装甲等效厚度达到一百毫米以上,主炮能在两千米外打穿鬼子的任何坦克!”
孙工哈哈大笑:“老钱,你平时不吭不响,野心不小啊!125毫米炮?那炮弹你一个人扛得动吗?”
“可以用分装弹药嘛!”钱工认真地说,“弹头和发射药分开,装填虽然慢点,但威力大啊。再说了,将来可以研究自动装弹机……”
周工一直没说话,这时慢慢开口:“你们说的这些,都离不开材料。更厚的装甲需要更好的钢,更大威力的火炮需要更强的炮钢,火箭发动机需要耐高温材料。还有电子元器件——”他看向李工,“李工,你上次不是说,步话机的真空管容易坏,想要更可靠的元件吗?”
李工点头:“是,真空管怕震动、寿命短。我听说国外已经在研究一种叫‘晶体管’的东西,用半导体材料做的,又小又结实。当然,现在咱们搞不了那么高端的,但至少可以把现有的电子管做得更可靠、更省电。”
窑洞里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噼啪作响。每个人脸上都映着跳动的火光,眼睛里闪着某种光芒——那是技术人谈到自己梦想时特有的光。
半晌,钱工轻声说:“其实……这些都不只是装备。我有时候想,等把鬼子打跑了,咱们这些本事,还能干啥?”
孙工想都没想:“建工厂啊!造拖拉机、造汽车、造火车!咱们中国这么大,要建设的地方多了去了!”
李工点头:“还要建发电站、建广播网、建电话系统。我老家到现在还没通电呢,晚上点煤油灯,写信得走几十里地去镇上寄。”
周工慢慢地说:“我爹是个铁匠,打了一辈子农具。他要是知道我现在能在山里炼特种钢,不知道会怎么想……等胜利了,我想回家乡,建个小钢厂,给老乡们造更好的犁头、镰刀。”
这话说得朴实,却让所有人都沉默了。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是附近老乡家在辞旧迎新。
“说得都好。”门口忽然传来声音。
众人回头,林烽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肩上落着薄薄一层雪。荣克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拎着个小布袋。
“林主任!”大家忙起身。
林烽摆摆手,走到桌边坐下。荣克把布袋放桌上,打开,是些炒花生和柿饼。“炊事班让带给你们的,说技术科的同志辛苦了。”
钱工给林烽倒了半碗酒。林烽接过,没喝,只是看着碗里微微晃动的酒液:“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120毫米滑膛炮、多管火箭炮、V-12柴油机、125毫米坦克、更好的电子元件……还有,胜利后建工厂、造农具。”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个人:“这些愿望,每一个都好。不是因为它们宏大,而是因为——它们都是从实际需求里长出来的,是从咱们见过的困难、吃过的亏里总结出来的。”
孙工忍不住问:“林主任,您觉得……这些能实现吗?有些听起来,太远了……”
“远不远,看你怎么走。”林烽放下碗,“一年前,有人说咱们能造坦克,你们信吗?半年前,有人说炮管寿命能翻倍,你们信吗?三个月前,有人说子弹壳能用钢代替铜,你们信吗?”
他顿了顿:“可现在,这些都成了真的。为什么?不是因为咱们有多聪明,而是因为咱们敢想,更敢干。一点一点啃,一次一次试,失败了总结,成功了改进。”
窑洞里很安静,只有林烽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所以,你们这些新年愿望,我看不是空想。滑膛炮可以先从中小口径试起,摸清规律;火箭炮可以从简单的单管开始,解决推进剂和稳定问题;V-12发动机太复杂,但咱们可以先搞个直列六缸带增压的,积累经验;电子元器件,可以从改进现有真空管工艺做起。”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那里贴着一张简陋的华北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满了敌我态势。
“所有这些愿望,归根到底是一个愿望。”林烽转过身,“希望咱们的装备,能帮前线战士早一天打败鬼子;希望胜利后,咱们能用这些技术,建设一个更强盛的中国。”
他走回桌边,端起酒碗:“所以这碗酒,我不敬过去,敬将来——敬你们敢做这些梦,更敬你们肯为这些梦,流汗、熬夜、掉头发!”
“干!”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碗碰在一起,酒花四溅。
那一晚,窑洞里的灯亮到很晚。笑声、争论声、画草图的沙沙声,混成一片。年轻技术员小张后来在日记里写:“那是我听过最特别的新年愿望——没有一个是关于自己的,全都是关于国家、关于胜利、关于未来的工厂和田野。”
夜深时,大家陆续散去。钱工最后一个离开,他吹灭油灯,关上门。雪已经停了,月光照在雪地上,泛着清冷的光。远处,兵工厂的车间还亮着几盏灯——那是夜班的工人在赶工。
他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从机械加工车间方向传来。这么晚了,谁还在干活?
钱工迟疑了一下,裹紧棉衣,朝车间走去。车间的窗户用毛纸糊着,透出昏黄的光。他轻轻推开门缝——
里面,唐忠祥正带着两个年轻技工,围在一台车床前。车床上夹着一根粗短的钢制圆筒,内壁光滑如镜。唐忠祥手里拿着游标卡尺,正在测量什么。
“唐工,这么晚还不休息?”钱工推门进去。
唐忠祥抬头,脸上露出疲倦但兴奋的笑容:“钱工,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他举起那根钢筒:“小型火箭发动机的燃烧室试制品。 壁厚误差控制在0.2毫米以内,内表面光洁度也达标了。就是这喷管喉部的耐高温材料还没解决……”
钱工接过那根还带着机油味的钢筒,在灯光下仔细看。筒壁均匀,加工精细,显然费了不少工夫。
“李工说的多管火箭炮……”钱工喃喃道。
“八字还没一撇呢。”唐忠祥擦了擦手,“但总得有人先走出第一步。林主任说得对——梦想再大,也得从一个小零件开始。”
窗外,远处传来零星的鸡鸣——除夕夜快过去了,新的一天就要开始。
钱工握着那根冰冷的钢筒,忽然觉得,刚才在窑洞里说的那些“遥远的愿望”,此刻好像……近了一点。
车间外,雪地上,两行新鲜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黑暗里。那是刚才有人离开时留下的,脚印很深,很稳,朝着存放特种钢锭的仓库方向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