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29,离除夕只剩1天,瓦窑堡装甲营驻地里却没有半点过年的松快劲儿。
一大早,天还黑着,柴油引擎的轰鸣就把山谷震醒了。老赵裹着棉大衣站在车场入口,手里的马灯晃过一辆辆正在启动的钢铁巨兽。白蒙蒙的哈气从坦克排气管喷出来,混着柴油味,在冷空气里凝成一片低矮的雾。
“一号车,电瓶电压正常,引擎预热完毕!”
“三号车,主炮备弹三十发,机枪弹两千,燃油加满!”
“七号车,所有光学器材检查完毕,潜望镜无霉斑!”
车长们的报告声此起彼伏,在黎明前的寒气里显得格外脆亮。老赵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打勾,时不时吼一嗓子:“五号车!你们那炮塔旋转有杂音,怎么回事?”
五号车的车长老韩从舱口探出半个身子,一脸无奈:“营长,不是杂音,是齿轮间隙稍大了点,属于正常磨损!林主任上回说了,这公差范围内……”
“我管你公差不公差!”老赵眼睛一瞪,“打仗的时候转慢零点五秒,可能就少打一发、晚躲一秒!今天上午必须调!调不好你们车组全体留下过除夕!”
周围响起一阵压低的笑声。老韩缩回舱里,嘟囔声还是飘了出来:“得,这年算是过不踏实了……”
这时,林烽和荣克从山坡上走下来。荣克手里拎着个帆布袋,看样子挺沉。林烽扫了眼车场,三十多辆坦克和自行火炮已经全部发动,车灯把这片山谷照得雪亮。
“够早的啊。”林烽走到老赵身边,“全营都动了?”
“能动弹的都动了。”老赵合上本子,“按您的要求,一级战备状态。所有车辆完成三油三滤更换,主炮校准,电台测试。弹药基数按战时标准配足,燃油全部满箱。就是……”他挠挠头,“就是战士们有点嘀咕,这大过年的,鬼子真会来?”
林烽没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觉得呢?”
老赵沉默了几秒,脸色严肃起来:“按说鬼子也该过年。但上次刘家洼打掉他们一个加强中队,按鬼子睚眦必报的性子,报复是早晚的事。再说……”他压低声音,“老鹰嘴那烟头,总让我心里不踏实。”
“那就按最坏的打算准备。”林烽拍了拍身边一辆坦克的履带板,上面新换的耐磨铸钢在灯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咱们在这儿热火朝天造装备,鬼子不是瞎子聋子。越到年关,越可能想给咱们‘送份大礼’。”
他走到车场中央,提高声音:“各车车长,集合!”
三十多个车长迅速从各自车里钻出来,在坦克前站成一排。这些年轻的面孔被寒风冻得通红,但眼睛都亮得很。
“简单说几句。”林烽没废话,“一级战备,不是做样子,是真要随时能拉出去打仗。为什么?三个原因:第一,咱们刚打了刘家洼,鬼子正憋着火;第二,春节前后是敌后活动频繁期,咱们松懈,鬼子就可能钻空子;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咱们瓦窑堡兵工厂现在是什么?是华北敌后最大的‘钢铁粮仓’!是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你们以为鬼子不想端掉这儿?他们做梦都想!之所以还没来,是因为咱们拳头够硬,让他们掂量着不敢轻动!”
寒风呼啸,但没人缩脖子。
“所以,战备不是怕,是让鬼子更怕!”林烽的声音在引擎轰鸣中依然清晰,“让他们知道,咱们这儿四十辆坦克、五十五辆自行火炮,每辆都加满了油、装满了弹,每门炮都校准得准准的!想来碰碰?随时奉陪!”
“随时奉陪!”车长们齐声吼道,声音在山谷里荡出回音。
林烽点点头,示意解散。车长们跑回各自战车,引擎声更响了。荣克这时才凑过来,打开帆布袋:“林工,你要的东西。”
袋子里是十几个油纸包,每个包上都写着字。林烽拿起一个写着“炮膛清洗剂”的包,掂了掂:“都按新配方配的?”
“按你给的方子,化工厂熬了三宿。”荣克咧嘴,“老周说这玩意去铜垢效果比之前强三成,就是味道冲了点,像臭鸡蛋拌辣椒。”
林烽失笑:“管用就行。分下去,每车两包。另外告诉各车组,从今天起,每天早晚各擦一次炮膛,特别是镀铬炮管,保养要格外仔细。”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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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训练照常进行。坦克分队练战术机动和行进间射击,自行火炮分队练快速展开和集火齐射。北沟靶场从早到晚炮声没断过,附近村子里的老乡起初还出来看热闹,后来习惯了,该忙年货忙年货,只是偶尔抬头听听炮响,咧嘴笑笑:“听听,咱们的铁牛又叫唤了。”
中午在车场边开饭。炊事班抬来几大桶白菜炖粉条,蒸腾的热气在冷天里格外诱人。战士们蹲在坦克履带旁,一边吃一边扯闲篇。
107车的机电员小陈——就是那个成功操作高射机枪打下模拟靶的小伙子——正跟同桌的战友吹牛:“你们是没见,那靶子嗖地过来,我手指头这么一扣……”他做了个射击动作,“咚咚咚!木屑横飞!”
旁边的装填手小王扒拉一口饭,含糊道:“得了吧,头两轮你可是脱靶的。要不是车长提醒,你能打中?”
“那叫找感觉!你懂啥!”小陈不服,“再说了,现在让我再来,保证三轮内必中!林主任说得对,多练才能出真本事。”
另一桌,几个老车长在讨论战术。五号车的老韩——就是早上被老赵训的那位——压低声音说:“你们发现没,最近营里发的敌情通报,提到鬼子侦察机的次数多了。上个月三次,这个月已经五次了。”
“是多了。”三号车的车长老吴点头,“而且都是高空侦察,飞得快,咱们现有武器够不着。我估摸着,鬼子是在摸咱们的底。”
“让他们摸!”老韩冷哼一声,“咱们这铁疙瘩又不会藏起来。有本事来打,看谁硬!”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李云龙带着两个警卫员,风风火火冲进车场,老远就喊:“林老弟!老赵!你们这动静够大啊,我在十里外就听见打炮了!”
林烽起身迎过去:“李团长怎么来了?”
“来看看咱们的钢铁家当!”李云龙跳下马,眼睛扫过一排排坦克自行火炮,啧啧称奇,“好家伙,这阵势!要是早两年有这玩意儿,老子能打到太原城下去!”
他走到一辆坦克前,伸手摸了摸冰冷的装甲,忽然转头问:“林老弟,说实话,你这儿……是不是得到什么信儿了?”
林烽不动声色:“李团长听到什么了?”
“我听到个屁!”李云龙一摆手,“但老子打了这么多年仗,鼻子灵!你们这儿,空气里有股子味儿——不是柴油味,是……战前的味儿。”
他凑近些,声音压低:“我独立团那边,这两天也加强警戒了。师部虽然没明说,但要求各部队节日期间保持战斗值班。我琢磨着,上头肯定收到了什么风声。”
林烽沉默片刻,终于说:“老鹰嘴发现了可疑痕迹,可能有人在那儿长时间观察过咱们山谷。另外,近期鬼子侦察机活动频繁。虽然没确凿证据,但……小心无大错。”
李云龙脸色凝重起来:“老鹰嘴?那地方视野是好……他娘的,要是鬼子真盯上这儿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这儿要是被端了,半个华北的装备供应都得受影响。”
“所以更要做好准备。”林烽看向那些正在保养武器的战士们,“我们在这儿,就是告诉鬼子:想动瓦窑堡,得先问过这些铁疙瘩,问过这些战士手里的枪炮!”
李云龙重重一拍林烽肩膀:“说得好!这样,我回去把独立团的机动部队往前挪二十里,就在你们西边山口驻防。万一有事,半个时辰就能赶到!”
“那就多谢李团长了。”
“谢个屁!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李云龙翻身上马,临走前又回头喊了一句,“林老弟,真打起来,给我留几辆坦克过过瘾!老子还没开过这玩意儿呢!”
笑声中,马蹄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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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林烽和荣克爬上驻地后面的小山包。从这里俯瞰,整个装甲营驻地尽收眼底。坦克和自行火炮已经收拢,整齐停放在车场,车身上盖着伪装网。远处,瓦窑堡兵工厂的灯光陆续亮起,车间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隐约能听见机器的轰鸣——夜班开始了。
“都安排好了。”荣克汇报,“各车今晚留一半人值班,和衣而睡,武器就在手边。明哨暗哨增加了三成,特别是西面和北面山口。另外,我跟老王庄、李家沟的民兵队长都打了招呼,让他们加强巡查,发现可疑人员立即报告。”
林烽点点头,目光却投向更远的黑暗。那是太行山深沉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里像巨兽的脊背。
“荣克,你觉得……咱们现在,真准备好了吗?”
荣克一愣,没想到林烽会这么问。他想了想,认真回答:“装备上,我觉得准备好了。四十辆坦克,五十五辆自行火炮,全都检修完毕,弹药充足。人员上,老赵他们营训练扎实,打过实战,心里有底。要说还有什么不足……”
他顿了顿:“就是防空。虽然自行火炮加了高射机枪,但真要对付鬼子成批的飞机,还是吃力。咱们缺专职的防空炮,缺预警时间。”
“你说到点子上了。”林烽轻声道,“装备可以造,人可以练,但有些东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补上的。比如……情报。”
他转过身,看着荣克:“咱们现在的情报来源,主要靠地方武装侦察、内线传递、还有缴获文件分析。但这些都有滞后性。鬼子真要大规模行动,等咱们知道,可能已经晚了。”
荣克心里一紧:“林工,你是担心……”
“不是担心,是正视现实。”林烽打断他,“所以战备才更要扎实。因为咱们没有先知先觉的本事,只能做到:不管鬼子什么时候来、从哪个方向来,咱们都能第一时间反应,第一时间顶上去,第一时间打回去!”
山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远处瓦窑堡的灯光在夜色中连成一片,像是黑暗中的一座孤岛,却又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光。
荣克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明天就是除夕了。老赵问,战备归战备,年还得过,问能不能给战士们改善改善伙食,包顿饺子?”
林烽笑了:“当然要包。不但要包,还要多包!告诉炊事班,肉管够,白菜管够,白面管够!让战士们吃顿热乎饺子,然后——”他收住笑,语气重新变得坚定,“然后该站岗站岗,该训练训练。咱们在这儿,不是等着鬼子来,是让鬼子知道:这儿有铁打的营盘,有随时能战的兵,有他们碰不起的硬骨头!”
山下,车场方向传来熄灯的哨音。一盏盏车灯相继熄灭,但驻地四周的警戒灯却亮了起来,在夜色中勾勒出整个营区的轮廓。
林烽最后看了一眼,转身下山。他的脚步很稳,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荣克跟在后面,走了一段,忍不住回头望向西边——老鹰嘴的方向。那片山影在夜色中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在那片黑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在看着这里。
夜更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