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艇的马达声越来越远,芦苇荡里只剩下一圈圈扩散的水纹。沙洲上的人谁也没动,直到那黑点彻底消失在弯道尽头。
王皓第一个跳下船,脚踩进湿沙里。他回头伸手,把史策拉了下来。蒋龙紧跟着跃上岸,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跪倒。张驰背起任全生,蹚水上岸,水花溅了一裤腿。李治良咬着牙,背着雷淞然一步一步往前挪,脚下一滑,整个人歪了半边。
“哥……放我下来……”雷淞然声音发飘,“你累垮了,我也活不成。”
“少废话。”李治良把他往上托了托,“你要死了,谁给我讲段子解闷?”
蒋龙跑过来想接人,刚伸出手就被李治良瞪了回去:“不用你管。”
“嘿,我还不是怕你累趴下。”蒋龙缩回手,挠头笑了。
张驰把任全生放在一块干石头上,自己蹲在边上,眼睛一直盯着湖面。史策站到高处,掏出算盘拨了几下,又收起来。“风向变了,雾快散了。”她说,“这地方能待。”
王皓从船舱拖出两个帆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硬馍、一卷绷带、半瓶酒精。他翻了翻,又摸出一小包盐。
“谢老板还挺实在。”蒋龙凑过去,“至少没拿空箱子糊弄咱。”
“他要真想害咱们,刚才就不会掉头回来接人。”张驰说,“宫本那帮人离得那么近。”
“可他在墓里抢过铜卣。”王皓把东西分好,“前一秒要命,后一秒救命,这人不简单。”
“他说他还债。”史策坐在石头上,“还谁的?红袖?还是别的什么人?”
没人接话。
李治良撕开一块馍,塞进雷淞然嘴里。“吃一口,不吃我不认你这个弟弟。”
雷淞然嚼了两下,差点吐出来:“这啥味儿啊,跟牛皮似的。”
“比野菜汤强。”李治良把水壶递过去,“喝点水,顺下去。”
雷淞然咽了一口,脸皱成一团:“哥,你说咱以后能不能吃上白米饭?就那种软乎乎的,不掺糠的。”
“能。”李治良说,“等咱们把国宝藏好了,我开个饭馆,专做肉夹馍。”
“那你得请我当掌柜。”蒋龙插嘴。
“你?算了吧。”李治良摇头,“上次你偷吃我锅里的菜,被我追了三条街。”
“那叫试菜!”蒋龙嚷嚷。
张驰笑了一声,刀插在身侧,手一直没离开刀柄。任全生靠在石头上,喘着气问:“王老师,那铜卣……到底有啥用?”
王皓正蹲在地上,把两尊铜卣并排放好。一尊是从墓里带出来的,另一尊是谢尔盖临走前悄悄塞进包里的,上面还沾着泥。
他拿放大镜对着花纹看,眉头越皱越紧。
“这纹路……”他低声说,“跟我爸笔记里的‘归魂图’一样。”
“啥叫归魂?”蒋龙凑过来。
“唤祖先之灵,护国宝。”王皓手指划过一道回旋纹,“这种结构,只有楚国祭司才能画出来。外人模仿不了。”
史策接过放大镜看了看:“你看这里,三个圆点连成三角,是不是像北斗?”
“对。”王皓点头,“祭天要用星位定时辰。这卣不是容器,是钥匙。”
“钥匙?”雷淞然抬起头,“开啥的?”
“不知道。”王皓放下放大镜,“但肯定不止这一件。地图上标了三处,咱们才拿到第一块。”
李治良啃着馍,突然说:“那姓谢的为啥把另一尊也给了你?”
“他说他不管国宝归谁。”王皓回想当时情景,“他说他只还债。”
“他还谁的债?”史策问。
“不知道。”王皓看着湖面,“但他知道我们会往这边逃。他等了一夜。”
“那就是信我们能活下来。”蒋龙说。
“也可能是赌我们死不了。”张驰冷声说,“他要是想灭口,刚才就能把我们都沉湖里。”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
雷淞然咳嗽两声,脚底疼得直抽气。李治良赶紧给他揉小腿。“忍着点,等找到药就好。”
“哥……”雷淞然咧嘴一笑,“你说我要是瘸了,还能不能去饭馆打工?”
“你敢瘸,我就打断你另一条腿。”李治良骂了一句,眼圈却红了。
史策站起来,走到王皓身边:“现在怎么办?”
“歇。”王皓说,“养伤,吃饭,睡觉。明天再走。”
“万一敌人追来呢?”任全生担心地问。
“他们没船。”王皓指了指四周芦苇,“这片湖岔道多,不熟的人进来就是死路。谢尔盖选这地方,不是偶然。”
“可咱们也不能一直躲着。”张驰说。
“当然。”王皓把铜卣包好,“但我们得先活下来,才能打下一步的仗。”
蒋龙躺在沙地上,望着天:“我说,咱都快一天没正经吃饭了。这馍虽然硬,好歹是粮食。”
“你还嫌?”李治良扔过去一块,“不吃滚去湖里抓鱼。”
“我去!”蒋龙猛地坐起,“我还会扎猛子呢!”
“你下去别上来了。”张驰冷笑,“省得占地方。”
“嘿,你们一个个的……”蒋龙翻白眼。
史策忽然抬手:“别吵。”
所有人都静下来。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接着是扑棱翅膀的声音。一只水鸟从芦苇丛飞起,盘旋一圈,又落回去。
“有人?”蒋龙压低声音。
“不是。”史策摇头,“是风吹动芦苇,惊了鸟。”
大家松了口气。
王皓把帆布铺在地上,让雷淞然躺下。李治良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睡会儿吧。”他说,“我守着。”
雷淞然闭上眼,嘴里嘟囔:“哥……梦里给我做碗热汤面……”
“行。”李治良轻声说,“等你能睁眼,我就给你煮。”
蒋龙靠在一棵树下,手臂伤口还在渗血。他扯下布条重新缠了一遍。“我说王老师,”他问,“咱接下来去哪儿?”
“西南方向有个镇子。”王皓说,“先搞点药,再打听消息。”
“钱够吗?”史策问。
“不够就卖点东西。”王皓拍了拍包,“这铜卣值钱,但不能动。其他零碎可以换。”
“我这儿还有个铜钱。”合文俊突然想起什么,翻口袋,“王大哥给的护身符。”
“那是楚国货。”王皓看了一眼,“值五块大洋。”
“那你早说啊!”蒋龙叫起来,“我差点拿它买烧饼!”
“你还真敢花?”张驰笑了。
“我那不是不知道嘛!”蒋龙挠头。
任全生靠着石头,慢慢有了精神。他看着王皓:“王老师,您父亲……真是为了护文物死的?”
王皓没说话,只是低头检查洛阳铲的刃口。铲头有点卷,他拿小刀一点点磨。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他把《楚辞》塞进我怀里,自己走出去的。”
没人再问。
太阳升到头顶,雾彻底散了。沙洲不大,中间一片平地,四周长满芦苇。岸边停着那艘汽艇离开后的空档,像一张被撕掉的纸。
王皓把两尊铜卣放进包里,拉紧绳子。史策坐在他旁边,手里算盘轻轻拨了一下。
“你觉得谢尔盖还会回来吗?”她问。
“会。”王皓说,“只要他还没还完债。”
“那他欠的是什么?”
王皓看着湖面,没有回答。
李治良给雷淞然换了姿势,让他枕在自己腿上。雷淞然睡得不踏实,脚一抽一抽的。蒋龙抱着膝盖,眯着眼打盹。张驰依旧坐着,刀插在身前。任全生数着天上飞过的鸟。
王皓站起来,走到沙洲边缘。水很清,能看到底下碎石。他蹲下,用手捧起一掬水,泼在脸上。
凉水顺着下巴滴落,砸在沙地上,留下一个个小坑。
史策走过来,站在他身后。
“你在想什么?”她问。
“我在想,”王皓抹了把脸,“为什么谢尔盖非得挑今天救人。”
“因为他知道我们会输。”史策说,“没有他,我们都得死在湖边。”
“所以他不是帮我们。”王皓站起身,“他是帮他自己。”
“什么意思?”
王皓没再说话。他看向芦苇深处,仿佛那里藏着一艘随时会冒出来的船。
李治良突然喊:“哥!你裤子破了!”
王皓低头一看,右裤腿裂了道口子,露出膝盖上的旧疤。
“没事。”他说,“反正也不止这一处。”
他转身往回走,脚步踩在沙地上,发出咯吱声。
蒋龙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张驰的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
雷淞然在梦里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没人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