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行动如同一根越收越紧的绞索,令黑鞑的生存空间与物资补给日益困窘。前线回报,黑鞑的活动虽因匮乏而有所减少,但其凶性未泯,小规模的冲突依旧不断,且其主力始终隐匿于北部茫茫的雪山荒原之中,难以捕捉。北疆虽凭借防御与封锁稳住了局势,但所有人都明白,若不给予其致命一击,彻底摧毁其有生力量或迫使其远遁,这根扎在北疆背上的毒刺便永远无法拔除。僵持,意味着无休止的消耗与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就在这个节点,一个大胆、冒险,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朱宸瑄心中酝酿成熟——他要反其道而行之,在这北境最为酷寒、万物肃杀的严冬,发动一场直捣黄龙的远征,毕其功于一役!
腊月将至,北风已如刀子般凛冽。蓟州王府的议事堂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因朱宸瑄抛出的计划而带来的寒意。
“本王意已决,”朱宸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趁此隆冬,黑鞑亦以为我必固守之时,集结精锐,北上远征,直插其心腹之地,焚其巢穴,迫其主力决战,一举荡平此患!”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随即哗然!
“王爷!万万不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率先出列反对,情绪激动,“隆冬用兵,乃兵家大忌!塞外苦寒,冰雪覆地,人马难行,粮草转运更是难如登天!将士们身着铁甲,须臾之间便冻彻骨髓,弓弦凝霜易断,火器难以击发!此乃自蹈死地啊!”
“是啊,王爷!”另一位文官也急切劝谏,“黑鞑本就耐寒,熟悉冬季作战,我军劳师远征,以短击长,胜负难料!一旦受挫,或被困于冰雪荒原,则……则北疆精锐尽丧,大局危矣!”
“王爷三思!”连韩振云从定北堡发回的密信中也充满了忧虑,“末将深知王爷欲除此大患之心,然冬季远征,风险实在太大。不若待来年春暖,我军准备充分,再行雷霆之举……”
反对之声如潮水般涌来,几乎无人赞同。理由充分,皆切中要害。冬季远征,看似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近乎自杀。
面对几乎一边倒的反对声浪,朱宸瑄并未动怒,他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缓缓道:“诸君所言,皆乃老成持重之见,本王岂能不知?然,诸君只知冬季用兵之弊,可知其利?”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北疆沙盘前,手指指向北部那片被标注为“未知寒漠”的区域。
“其一,出其不意!黑鞑亦是人,非是雪怪。如此酷寒,彼亦料定我军绝无可能主动出击,其戒备必然松懈,巢穴防御亦是最为薄弱之时。此正合奇袭之道!”
“其二,天时之助!”他的手指划过可能的进军路线,“冬季虽寒,然河流封冻,化为通途;沼泽坚硬化作平地;大量难以逾越的沟壑亦被冰雪填平。这茫茫雪原,虽是我军障碍,却也是掩盖行踪、快速机动之屏障!反之,若待春季,雪融冰消,道路泥泞,反不利于我军重装奔袭。”
“其三,破釜沉舟!”朱宸瑄语气转厉,“我军畏寒,然黑鞑亦非全无影响。其牲畜越冬,同样需要大量草料储备,其部众在严寒中活动能力亦会下降。我军携必死之心,有进无退;彼等则安居巢穴,疏于防范。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战,赌的便是谁的意志更坚,谁的准备更足!”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况且,如今‘锁链’行动已显成效,黑鞑物资匮乏,内部必有怨言,此正是其战力受损、人心浮动之际。若拖延至春日,其或已寻得新的补给渠道,或内部完成整合,届时再战,难度倍增!此战机,稍纵即逝!”
苏雪凝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王爷所言,虽险,却有其理。此策关键在于‘奇’、‘快’、‘准’。需有绝对可靠之向导,熟知冬季北上之路径与黑鞑巢穴之确切位置;需有最精锐、最耐苦寒之将士;需有周密到极致之后勤保障,尤其是防寒物资与高能量口粮;更需严格保密,方能收出其不意之效。”
朱宸瑄与苏雪凝的一番分析,虽未完全打消众人的疑虑,却也让部分将领陷入了沉思。这确实是一场豪赌,但并非全无胜算。
朱宸瑄力排众议,乾纲独断,远征计划就此定下。整个北疆的战争机器,为了这场前所未有的冬季远征,开始了极限的运转。
兵员遴选:从全军及“锐士营”中,挑选出五千名最为精锐、体魄最强健、且有丰富雪地或苦寒地区作战经验的将士。阿尔斯楞麾下最耐寒的胡人骑兵,被悉数编入。
装备特制:军工作坊日夜赶工,赶制加厚的棉甲、皮毛靴帽、防风面罩、以及特制的防冻油脂,用于涂抹武器和关节。所有弓弦都以特殊药水浸泡处理,增强耐寒性。火器部队则携带了大量备用火绳和引火药,并进行了严格的防冻操作训练。“轻型车载炮”被进一步简化,以牺牲部分射程为代价,换取更极致的轻便。
后勤保障:准备了大量压缩肉干、奶疙瘩、炒面等高能量、易携带的干粮。征调了数千头最健壮的骡马和骆驼,用于驮运物资和火炮。苏雪凝亲自督管,确保防寒衣物与药品万无一失。
情报支撑:“蛛网”倾尽全力,终于通过一个九死一生逃回的探子,结合之前零碎信息,大致确认了黑鞑主要部落聚集地——“龙城”(黑鞑自称,实为一片位于群山环抱中的谷地)的方位与几条可能的冬季接近路线。几位熟悉极北地形、被重金聘来的当地向导,被秘密送至军中。
出征前夜,蓟州城外大雪纷飞。五千精选将士,身着白色伪装披风,肃立于漫天风雪之中,如同雪原上悄然崛起的白色森林。人人面色凝重,却无一人退缩,眼中只有坚定的战意。
朱宸瑄一身戎装,立于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没有冗长的训话,声音在风雪中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卒耳中:“将士们!此去,九死一生!前路,是冰雪,是饥饿,是死亡!但我们的身后,是父母妻儿,是北疆的万家灯火!黑鞑不灭,北疆永无宁日!今日,我等便以这血肉之躯,踏破冰原,犁庭扫穴,为北疆,杀出一个万世太平!”
“万胜!万胜!万胜!”五千人的怒吼,压过了风雪的呼啸,直冲云霄。
翌日黎明,远征军如同一条沉默的白色巨龙,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北方无垠的雪原。朱宸瑄亲任主帅,韩振云为副,阿尔斯楞为前锋。
行军之艰难,远超想象。寒风裹挟着雪粒,打在脸上如同刀割。积雪深可没膝,每前进一步都需耗费巨大体力。骡马不时陷入雪坑,需众人合力才能拉出。夜晚扎营,更是对生存的极限考验,即便躲在帐篷里,裹着厚厚的皮毛,依旧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朱宸瑄与士卒同甘共苦,拒绝任何特殊待遇。他亲自检查营防,督促士卒用雪擦身以防冻伤,分享携带的烈酒暖身。韩振云则以其沉稳,不断调整行军节奏,确保队伍不会因过度疲劳而减员。阿尔斯楞的前锋,如同灵敏的触角,一边探路,一边清除可能存在的黑鞑暗哨。
他们严格按照向导指引,沿着封冻的河床、背风的谷地艰难前行。所有的金属部件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火器更是被精心呵护,生怕受冻失灵。口粮定量配给,饮水靠融化雪水。不断有人因冻伤、疾病或意外而倒下,队伍在无声中减员,但意志却愈发凝聚。
他们穿越了被称为“鬼哭峡”的暴风带,翻越了冰封千仞的“断魂岭”,在茫茫雪原上跋涉了近一个月,依靠着顽强的意志和精确的向导,终于悄然逼近了“蛛网”所标示的黑鞑巢穴——“龙城”所在的大致区域。
这一日,前锋阿尔斯楞派回斥候,带来了激动人心的消息:在前方一座巨大的雪山之后,发现了一处地势相对平坦、有大量烟火气息的山谷,其入口处设有简陋的木石哨卡,与情报中描述的“龙城”外围特征极为吻合!
消息传开,远征军上下精神大振,连月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朱宸瑄立刻命令部队在一处背风的密林中隐蔽休整,派出最精锐的斥候,详细侦查山谷内的布防、兵力分布以及最佳攻击路线。
将士们默默检查着武器,给弓弦上好油,将火铳和火炮从保暖的皮套中取出,眼神中燃烧着压抑已久的战意。他们知道,最艰难的行军已经过去,决定北疆命运的一战,即将在这冰天雪地中爆发。北辰之光,指引着这支无畏的军队,已悄然照耀至黑暗巢穴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