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驿外,秋意已深。野地里茅草枯黄,在干燥的风里簌簌作响,像无数细碎的私语。陈继祖和凌虚子不敢走官道,只拣那人迹罕至的田埂沟壑,闷头往南赶。腹中那碗阳春面带来的热气早已散尽,剩下的只有冰冷的疲惫和对前路深深的茫然。
说书先生的话,茶馆里捕头的呼喝,如同两块阴云,沉甸甸压在心头。身份似已暴露,追兵如影随形,这运河沿岸,竟似再无寸土容身。
“道长,咱们……到底要去哪儿?”陈继祖喘着气,忍不住又问。这问题他问过多次,可答案似乎永远在风中飘着。
凌虚子脚步未停,目光却投向远处天边一抹苍青色的山影。“去山里。”他声音有些沙哑,“运河沿岸已无安全之处。山里人烟稀少,或有转机。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你记得关大河提过,陈渡试图修复大阵,需‘星纹钢’与‘陈家血脉’。那大阵根基在河底,但其维系,或许与沿岸山脉地气相连。进山,或能感应到些微线索。”
山脉地气?陈继祖似懂非懂,但他信凌虚子。
又走了小半日,日头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眼前出现一片荒芜的丘陵,乱石嶙峋,杂树丛生,早已没了路径。就在一座光秃秃的石岭下,背阴处,竟隐约露出一角飞檐,破败不堪,掩在疯长的荒草和藤蔓之后。
走近了看,是座废弃的山神庙,规模甚小,比鱼骨庙强不了多少,门额上的字早已剥蚀不清。庙墙塌了半边,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间,一股陈年的灰尘和霉菌气味扑面而来。
“今夜就在此歇脚。”凌虚子看了看天色,率先弯腰从断墙处钻了进去。
庙内比外面看着更不堪。神像早已无踪,神龛朽烂,地上积着厚厚的尘土和鸟兽粪便,蛛网如同帷幕,层层叠叠。唯有一角尚算干净,似近期有人活动过的痕迹,地上散落着些干草和几块啃过的、不知什么植物的块茎皮。
“有人来过。”凌虚子蹲下,捻起一点灰烬,尚有微温,“不久,也许就在今日。”
陈继祖心头一紧:“是追兵?”
“不像。”凌虚子摇头,“若是追兵,不会在此停留生火。倒像是……同样在此躲避之人的临时栖所。”
正说着,庙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正朝这边而来!两人立刻闪身躲到倾倒的神龛残骸之后,屏住呼吸。
脚步声在庙门口停下,似乎在犹豫。片刻,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借着门口透进的最后一点天光,陈继祖看清,那竟是个年轻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裙,脸上虽沾着尘土,却掩不住清秀的眉眼,只是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惶与警惕,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蓝印花布的小包袱。
她显然没料到庙里有人,进来后先是快速扫视了一圈,当目光触及神龛后隐约的人影时,她猛地后退一步,如同受惊的小鹿,几乎要转身逃跑。
“姑娘莫怕。”凌虚子见状,缓缓从阴影后走出,语气尽量平和,“贫道师徒亦是路过,借此地暂避风雨,并无恶意。”
那女子看清是个老道和一个半大少年,惊惧稍减,但警惕未消,她紧紧抱着包袱,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你……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游方之人,无处不可去,无处不可留。”凌虚子打了个问讯,“姑娘又为何孤身至此荒山野祠?”
女子咬了下嘴唇,没有回答,反而反问:“你们……从北边来?可曾经过临河驿?”
凌虚子与陈继祖对视一眼,心中微动。“正是。姑娘何以知晓?”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似放心,又似忧虑。她犹豫再三,终于低声道:“我……我也是从北边逃过来的。有人在追我。”
“追你?”陈继祖忍不住出声,“为什么?”
女子看了陈继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觉得这少年目光清澈,不似歹人,才低声道:“因为……因为我听到了不该听的话,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我在临河驿‘闻涛阁’后厨帮工,昨日,亲眼看见茶馆的邱先生(那说书先生)在散场后,悄悄见了两个人。那两个人……穿着打扮像是跑船的,但说话做派,却带着一股子……官气!”
官气?陈继祖心头一跳。
“我给他们送茶时,隐约听到几句。”女子回忆着,脸上露出恐惧,“他们说什么‘陈姓后人已现’、‘星纹钢确在手中’、‘务必在进山前截住’、‘死活不论,东西要拿到’……还提到了什么‘漕帮内应’、‘过江龙已动’……我吓得手一抖,差点摔了茶盘,被他们狠狠瞪了一眼。邱先生让我赶紧下去,但我看得出,他眼神里有警告。”
她抬起头,眼中含泪:“我知道我惹上麻烦了。邱先生平日里待我们这些下人还算和气,但那次……他的眼神让我害怕。我怕他们杀我灭口,就连夜从后门跑了,一路不敢停,没想到……躲到这破庙,还是遇到了人。”
她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陈继祖和凌虚子浑身发冷。那说书先生邱先生,果然是线人!而且勾结的不仅是江湖势力,更有官府背景!他们不仅知道陈继祖的身份和星纹钢,连他们可能的动向(进山)都预判到了!甚至,漕帮内部(过江龙)也已参与围捕!
“姑娘,你可知那两人的具体身份?或者,邱先生背后,究竟是哪路人马?”凌虚子沉声问。
女子摇了摇头:“我只知道,那两人中的一个,腰间挂的令牌,我远远瞥见过一眼,上面好像有个‘巡’字,还有……一个像是獬豸的图案。”
巡?獬豸?那是按察使司或巡盐御史下属巡捕的标识!竟是省级司法或盐务系统的人插手进来!这潭水,牵扯的衙门越来越深了!
“多谢姑娘告知。”凌虚子郑重道,“此间凶险,姑娘既已脱身,当速速远离这是非之地,寻个安稳去处。”
女子苦笑:“天下虽大,何处安稳?我本是运河边渔家女,父母早亡,才去茶馆帮工。如今……怕是运河沿岸都待不住了。”她看着凌虚子和陈继祖,“道长,你们……是不是就是他们说的‘陈姓后人’?”
陈继祖没有否认,默认了。
女子叹了口气,眼中竟流露出同病相怜的意味:“那你们更要小心了。我逃跑时,还听到他们说,除了水路陆路设卡,还派了擅长追踪的‘山狗子’进山搜寻……你们藏在这里,也不安全。”
山狗子!那是官府或军中豢养的追踪好手,最擅长山林追捕!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庙外远处的山岭间,忽然隐隐传来几声悠长的、类似犬吠却又更加尖利的唿哨声!在寂静的暮色中,格外瘆人!
女子脸色煞白:“是……是他们追来了!听这声音,已经很近了!”
凌虚子当机立断:“此地不能留了!姑娘,你若无处可去,可暂时与我们同行,先甩开追兵再说!”
女子看了看外面渐浓的暮色和那令人心悸的唿哨声,一咬牙,点了点头。
三人不再耽搁,迅速收拾(其实也无甚可收拾),从破庙后墙一个更大的缺口钻出,朝着山岭更深处、更黑暗的方向,没命地奔去。
身后,那唿哨声如同附骨之疽,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这荒山野岭,也从暂时的避难所,变成了新的狩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