舢板在浓雾中漂了半夜,直到天光熹微,雾气才渐渐稀薄散去。两岸景象已与清江浦大不相同,多是平缓的农田和疏落的村庄,运河在这里也显得宽阔平静了些。凌虚子辨认方向,估摸着已离清江浦有五六十里水路,暂时脱离了最紧迫的追捕范围。
前方河道拐弯处,出现了一个颇具规模的镇甸,青瓦白墙沿河铺开,码头上帆樯林立,虽不及清江浦繁华,却也热闹。镇口幌子上写着“临河驿”三个字。
“在此处靠岸,打探些消息,补充些干粮。”凌虚子低声道。接连的逃亡和之前的激战,两人都已是人困马乏,衣衫褴褛,急需休整。
将舢板系在一处偏僻的船桩旁,两人上了岸。临河驿比寡妇闸齐整太多,街道虽然不宽,却铺着青石板,两旁店铺林立。早市刚开,行人往来,叫卖声不绝于耳。凌虚子用最后一点散碎银子,在估衣铺买了两身半旧的粗布衣裳换上,又寻了家最不起眼的街边摊,要了两碗阳春面,就着咸菜,狼吞虎咽地吃了。
肚里有了食,身上换了衣,人才算活过来几分。陈继祖环顾四周,这寻常的市井烟火气,竟让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道长,接下来咱们去哪儿?”他低声问。
凌虚子抹了抹嘴,目光投向镇子中心一处人声隐约鼎沸的方向:“去听听书。”
临河驿中心有家老字号茶馆,名叫“闻涛阁”,三层木楼,飞檐斗拱,在这小镇上算是气派的所在。还未到晌午,里面已是座无虚席,茶香混着汗味、烟草气,弥漫在空气中。正中一个尺许高的台子上,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留着山羊胡的说书先生,正醒木一拍,唾沫横飞地讲着《隋唐演义》。
凌虚子和陈继祖寻了个角落的僻静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几碟瓜子花生,便默默听着。说书先生讲的虽是老段子,但口才便给,不时引得满堂喝彩。
一段书罢,茶客们喝茶闲聊,话题便扯到了近日的传闻上。
“……听说了吗?清江浦那边,前几日夜里,运河上闹出了大动静!”
“可不是!我家二舅在清江浦码头上扛活,说是听见了龙王爷发怒的号角声,河上起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
“呸,什么龙王爷,我看是水匪作乱!听说‘过江龙’和‘翻江龙’的人,在那一带咬上了,动了家伙,死了不少人!”
“我看未必,官府的人也出动了,封了码头,查得那叫一个严,好像在找什么人……”
“找什么人?莫不是前阵子传说,带着前朝宝贝南下的那伙人?”
“嘘!慎言!这事儿也是能乱说的?小心祸从口出!”
茶客们议论纷纷,真真假假,却也透露出不少信息。陈继祖和凌虚子默默听着,不动声色。
这时,那说书先生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醒木又是一拍:“列位看官,方才说的是古时英雄。这眼下嘛,咱们运河之上,也有奇闻!今日,老朽就给诸位说一段新鲜出炉的——《镇河宝卷》!”
镇河宝卷?这四个字如同针尖,刺得陈继祖和凌虚子同时精神一振!
茶馆里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皆被这新奇名目吸引。
说书先生捻着山羊胡,摇头晃脑道:“话说这运河,自隋唐开凿,至今千载,养育两岸黎民无数。然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老相传,这运河底下,埋着前朝镇河的宝贝,也有……镇压着的了不得的祸患!”
他压低了声音,营造出神秘氛围:“据说,在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有妖人方士,欲借运河之水脉龙气,行那逆天改命、颠覆江山之事!他们炼制邪物,藏于河底,意图截断龙脉,搅乱乾坤!幸得太祖皇帝洪福齐天,麾下有异人识破此局,率能工巧匠,以秘法合五金之精,铸造‘镇河之宝’,深埋于运河几处关键水眼之下,又设下玄奥阵法,方才镇住那滔天祸患,保得我朝三百年漕运平安!”
这分明是“镇河大墓”和“祸种”的民间演绎版本!虽然细节有出入,但核心竟然对得上!
“老先生,”台下有个茶客忍不住问道,“那‘镇河之宝’,究竟是何模样?藏在何处啊?”
说书先生嘿嘿一笑,故作高深:“此乃天机,岂能尽泄于人?老朽也只知皮毛。只闻那宝物非金非玉,却能引动星辰之力,至阳至刚,专克一切阴邪!至于所在嘛……嘿嘿,清江浦段,龙门漩下,老鸹滩头……似都有些许关联。不过,这些地方,如今可都是凶险异常,等闲人去了,只怕有去无回哟!”
他看似随口说出的几个地名,却让陈继祖心中惊涛骇浪!龙门漩!老鸹滩!这正是他们来时经过、并遭遇诡异之事的地方!
“那……那祸患,当真镇住了吗?不会再出来吧?”又有人问。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忧色:“难说,难说啊。镇物年代久远,法力或有衰减。加之近年来,世道纷乱,人心不古,更有外洋邪器、异术流入,难保不会惊扰那河底安宁。老朽听闻,清江浦近来怪事频发,恐非吉兆啊!”
茶馆内一时沉寂,众人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凌虚子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说书先生耳中:“先生博闻强识,令人钦佩。却不知,那当年设阵镇河的异人,以及铸造镇物的能工巧匠,姓甚名谁?可有后人传世?”
说书先生目光转向凌虚子这角落,见他是个面容清癯、气度不凡的老者,不敢怠慢,拱手道:“这位老先生问得好。据故老相传,主持此事的,乃是一位出身河工世家、精通金石水法的陈姓高人!至于铸造镇物的巧匠,似乎与一个雷姓家族有关,其锻冶之术,神乎其技,能引星辰之力入金铁之中!”
陈姓高人!雷姓巧匠!陈继祖手中的茶杯险些脱手!父亲陈渡!雷万钧师傅!
这说书先生,绝非普通的江湖艺人!他知道的内情,未免太多了!
凌虚子眼中精光一闪,继续问道:“先生可知,这陈、雷两家后人,如今何在?”
说书先生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摇了摇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这两家的后人,或许早已隐姓埋名,散落江湖;或许……也已卷入这镇河之秘的因果之中,吉凶难料喽。”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老朽奉劝一句,有些旧事,不知为妙;有些故人,不见为安。沾上了,便是甩不脱的麻烦。”
说完,他不再多言,醒木一拍:“好了,今日书短,暂且到此。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竟是直接收了场。
茶客们意犹未尽,议论着散去。凌虚子付了茶钱,拉着心神激荡的陈继祖,快步走出茶馆。
“道长,他……他说的……”陈继祖声音发颤。
“此人绝不简单。”凌虚子沉声道,“他是在借说书之名,传递消息,或者说……在警告,在提醒。”
“他是哪边的人?翻江龙?还是……”
“看不透。但他的话,印证了关大河所言,也点明了星纹钢和你们陈家的关键。”凌虚子眉头紧锁,“清江浦已成漩涡中心,各方势力都在盯着。这个临河驿,怕也不太平。我们需尽快离开。”
两人刚走出茶馆不远,忽然见一队衙役匆匆从街口跑过,神色紧张,方向正是码头。
“快!封锁码头!所有船只一律严查!发现形迹可疑的一老一少,立即拿下!”为首捕头的声音隐隐传来。
追兵,竟如此之快就跟到了临河驿!
凌虚子和陈继祖对视一眼,心知此地不可久留,立刻转身,向着与码头相反的镇外小路疾步而去。
然而,他们没注意到,在茶馆二楼的窗口,那位山羊胡说书先生,正端着茶杯,默默注视着他们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脸上那市侩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与思索。
“星纹现,陈脉归……这运河底下睡了三百年的账,终究是要算了。”他低声自语,将杯中残茶泼出窗外,茶水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坠入尘土,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