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西头的“悦来”大车店,名字起得敞亮,实则是个乌糟糟的大杂院。几排低矮的土坯房围成个“凹”字,院子中央堆着些破烂车架和喂牲口的石槽,空气中常年弥漫着牲口粪便、汗臭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刺鼻气味。住客三教九流,跑单帮的、等船期的水手、逃荒的、甚至偶尔还有一两个行迹鬼祟的江湖客,花上几个铜子,便能在这通铺上蜷一夜。
凌虚子和陈继祖扮作走投无路的父子,用最后几个铜钱,在靠墙角最潮湿阴暗的一间通铺屋,寻了两个挨着的铺位。屋里已经住了七八个人,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自顾自地蜷着,对新人到来毫无反应。
将仅有的小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干粮)塞在铺下,两人和衣躺下。陈继祖紧紧靠着冰凉的土墙,背上星纹钢的温热透过衣物传来,成了这污浊环境中唯一的慰藉。他能感觉到,暗处有几道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他们,带着打量与警惕。白纸扇的人,或许已经混了进来。
凌虚子闭目假寐,呼吸匀长,实则耳听八方。大车店里并不安静,隔壁房间传来醉汉的呓语和骰子撞击破碗的清脆声响,院外偶尔有晚归住客的脚步声和压低嗓音的交谈。
约莫到了后半夜,喧嚣渐息。陈继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房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道黑影闪了进来。
不是白纸扇的人!那黑影身形佝偻,动作却异常轻捷,如同狸猫,在昏暗的光线下,径直朝着凌虚子和陈继祖的铺位摸来!
凌虚子猛地睁眼,手指微动。陈继祖也瞬间惊醒,浑身绷紧。
那黑影在离他们铺位三步远处停下,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咳嗽。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陈继祖看清那竟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打满补丁的短褂,脸上皱褶如同风干的核桃,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正死死盯着他们。
老头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半块磨损严重、边缘参差的玉佩,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温润光泽。
陈继祖瞳孔骤然收缩!这玉佩……他认得!母亲秀姑曾有一块,说是当年父亲送的定情信物,另一半就在父亲身上!父亲那半块上,有个小小的、独特的缺口,和这老头手中半块的边缘,严丝合缝!
这老头是谁?他怎么会有父亲的信物?!
凌虚子也看到了玉佩,他坐起身,目光如电,低声道:“阁下何人?”
老头收回手,将玉佩攥紧,声音沙哑如同破风箱,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想见陈渡,就跟我走!现在!别出声!”说完,他转身便朝门外溜去。
陈继祖几乎要跳起来!父亲!这老头知道父亲的下落!他看向凌虚子,眼中满是激动与询问。
凌虚子眉头紧锁,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陷阱?还是真的线索?这老头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但他手中那半块玉佩做不得假……
“走!”凌虚子只犹豫了一瞬,便做出决断。无论是真是假,这是目前唯一的、直接指向陈渡的线索,绝不能放过!
两人悄无声息地起身,跟着那老头溜出大车店。老头对这片地形极为熟悉,专挑最黑暗僻静的小巷穿行,七拐八绕,竟渐渐远离了喧嚣的码头区,向着清江浦城西那片更加破败、靠近荒坟乱岗的棚户区而去。
夜风呜咽,吹得残破的窗纸噗噗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败的酸臭和一种莫名的阴冷。老头在一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破败小院前停下,警惕地左右看看,这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闪身进去。
院内比外面看着更加凋敝,三间土屋塌了两间,只剩下一间还算完整,窗户用木板钉死,门缝里透出微弱的油灯光。
老头示意他们进来,随即关上门,插上门闩。
屋内狭小,家徒四壁,只有一桌一凳一床,床上被褥破旧。油灯如豆,映着老头那张沟壑纵横、写满风霜的脸。
“玉佩,你从何处得来?”凌虚子开门见山,目光锐利。
老头不答,反问道:“你们是谁?和陈渡什么关系?”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陈继祖,“小子,你姓陈?”
陈继祖用力点头,嘶声道:“我是陈渡的儿子,陈继祖!我爹在哪儿?”
老头浑身一震,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上前一步,抓住陈继祖的肩膀,手劲大得惊人,声音颤抖:“你……你真是继祖?秀姑的孩子?长这么大了……”他老眼瞬间湿润,喃喃道,“像,真像你娘……”
“你到底是谁?”凌虚子再次问道,语气带着一丝戒备。
老头松开手,抹了把眼睛,深吸一口气,挺直了些佝偻的背,虽然依旧穿着破烂,整个人的气质却陡然一变,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郁:“我姓关,关大河。当年,是陈渡在清江浦码头最好的兄弟,也是……把他从水里捞上来的人。”
关大河!陈继祖记得母亲提过这个名字,说是父亲年轻时的生死之交,后来不知所踪!
“关……关叔!”陈继祖声音哽咽。
关大河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拖过那条破凳坐下,脸色变得异常凝重:“继祖,你爹他……还活着,但跟死了也差不多。”
“他在哪儿?”陈继祖急问。
“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关大河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当年出事之后,你爹心灰意冷,本想带着你们远走高飞。但后来他发现,那件事并没有结束,反而……把他和你们母子,都卷进了一个更大的漩涡。为了不连累你们,他才狠心让你们离开,自己留下来,想彻底解决那个祸根。”
“是什么祸根?《水府秘藏》?”凌虚子插言。
关大河看了凌虚子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水府秘藏》只是个引子,真正的祸根,是那东西唤醒的,或者说……是那东西镇压的。”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极大的勇气:“清江浦这段运河底下,埋着一座……前朝的‘镇河大墓’!里面葬的不是人,是……是前朝倾覆时,一些不愿降清的异人方士,用邪法炼制的、意图逆转水脉、颠覆江山的‘祸种’!陈家祖上受命,以《水府秘藏》中的法门,结合星纹钢等至阳之物,布下大阵,将那‘祸种’暂时封印在了河底。那所谓的‘镇河印’,就是阵眼!”
镇河大墓!祸种!陈继祖听得心惊肉跳。
“陈渡当年去探查沉船怪事,无意中触动了大阵的边缘,导致封印松动,‘祸种’的气息外泄,这才引来了那些怪事和后续的灾祸。”关大河语气沉痛,“他发现真相后,自知罪孽深重,这些年,一直试图修复大阵,重新加固封印。但他势单力薄,又怕连累你们,只能偷偷进行。他如今……就藏身在运河底下,那‘镇河大墓’的入口附近!”
父亲……竟然一直活在冰冷的河底?!陈继祖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不找帮手?”陈继祖痛苦地问。
“找谁?”关大河苦笑,“朝廷?他们若知道,第一反应怕是毁墓灭迹,哪管什么封印祸种?江湖势力?谁肯为了这虚无缥缈、还可能搭上性命的事情出头?更何况,那‘祸种’气息诡异,能蛊惑人心,接触久了,心智都会受到影响。你爹他……他现在,也快撑不住了。”
他看向陈继祖,眼中满是恳求:“继祖,你带着星纹钢回来,或许是天意。那东西是修复大阵的关键之一。你爹需要它,也需要……你的血脉。陈家的血脉,是开启和稳固那古老封印的一部分。”
血脉?陈继祖愣住了。
凌虚子沉吟道:“关老哥,你带我们去见陈渡。此事关乎重大,需从长计议。”
关大河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深深的忧虑:“现在不行。最近清江浦来了好几股势力,都在暗中探查运河底的秘密。白纸扇是过江龙的人,他们背后似乎有洋人的影子;还有一伙行踪诡秘的外乡人,像是从京城来的,也在打听陈渡和《水府秘藏》;甚至连翻江龙那边,似乎也听到了风声,派了人过来。你们已经被白纸扇盯上,此时去找陈渡,等于把祸水引过去!”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木板的缝隙向外警惕地张望了一下,回身道:“你们先在我这儿躲两天,避避风头。我想办法联系陈渡,看他怎么说。记住,无论谁问起,都不能透露半个字!”
就在这时,院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急促的犬吠声,方向……正是朝着这片棚户区而来!
关大河脸色骤变:“不好!是巡夜的官差!他们平时从不来这边!今晚怎么会……”
话音未落,院门外已响起了粗暴的拍门声和呼喝:
“开门!官府查夜!里面的人,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