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骨庙的阴冷气息黏在衣衫上,久久不散。水老鼠那些半遮半掩、如同谶语般的话,在陈继祖脑子里嗡嗡作响。镇河印?另一个世界?父亲当年,究竟触碰了何等恐怖的禁忌?
凌虚子面色沉静,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凝重。他带着陈继祖,并未直接返回寡妇闸那令人窒息的窝棚区,而是沿着荒芜的河岸,借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向着清江浦码头方向潜行。
“道长,我们不回去吗?”陈继祖低声问,喉咙因紧张而发干。
“老鬼那里已不安全。”凌虚子脚步不停,声音压得极低,“水老鼠能认出你,认出星纹钢,说明这清江浦的暗桩眼线,比我们想的更密。寡妇闸太小,我们这两个生面孔太扎眼,天亮后难免被人盯上。码头区鱼龙混杂,反而容易藏身。”
天光微熹时,两人已能看到清江浦码头那一片黑压压的轮廓。无数船只桅杆如同枯树林,密密麻麻挤在河湾里。空气中弥漫着煤炭、桐油、腌货、汗臭以及运河本身那千年不变的腥臊气味。虽时辰尚早,码头上已是人声渐起,扛包的苦力、叫卖的小贩、巡弋的税丁……构成了一幅混乱而充满活力的市井画卷。
凌虚子寻了一处堆放废弃缆绳和破旧帆布的角落,示意陈继祖躲进去。“你在这里等着,不要露面,我去探探风声,弄些吃的和像样的衣服。”
陈继祖点头,抱着膝盖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帆布堆里,怀中的秘图竹筒和背上的星纹钢,成了他此刻唯一的依靠。他看着凌虚子那瘦削的身影融入码头早起的人流,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河,转眼不见。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码头上传来的各种声响——号子声、叫骂声、车轮碾过石板的咕噜声——交织在一起,冲击着陈继祖的耳膜。他想起父亲,想起母亲秀姑,想起雷万钧师傅那最后的眼神,心头如同压着巨石。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凌虚子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布包,身上那件破旧道袍外面,套了件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粗布短褂,头上还扣了顶遮阳的破斗笠,乍一看,像个跑单帮的落魄客商。他也给陈继祖带了一身同样不起眼的粗布衣裳。
“换上。”凌虚子将衣服递过来,低声道,“码头上盘查得紧,税丁和衙役不少,还有几个穿着号褂却不像官兵的人,眼神很毒,像是在找什么人。”
陈继祖迅速换上衣服,将那显眼的蓝布包裹重新捆扎,背在衣内,外面看去只是身形略显臃肿。
“打听到什么了吗?”陈继祖急切地问。
凌虚子摇了摇头,脸色并不轻松:“明面上打听不到陈渡的消息,这个名字像是禁忌。不过,我听到些零碎言语。”他顿了顿,“漕帮内部,似乎不太平。翻江龙势力主要在运河中段,这清江浦地面,如今是另一个叫‘过江龙’的把持,两人素有旧怨。而且,最近确实有不少生面孔在码头活动,有洋行的人,也有几个……气度不凡、不像商贾也不像江湖人的外乡客。”
过江龙?洋行?神秘外乡客?清江浦的水,果然浑得很。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先找个地方落脚,不能总待在露天。”凌虚子目光扫过嘈杂的码头,“码头西头,靠近‘义仓’那边,有些供脚夫水手临时歇脚的大车店,人多眼杂,反而便于隐藏。我们扮作寻亲不遇、盘缠用尽的父子,先去那里混几天,再想办法接触漕帮的人,或者……等那个‘老鬼’说的水老鼠主动联系。”
两人收拾停当,低着头,混入码头上熙攘的人流。凌虚子刻意佝偻着背,陈继祖也学着做出疲惫惶恐的样子,倒也并不十分显眼。
正走着,前方一阵骚动。只见几个税丁推搡着一个老船工,骂骂咧咧:“老东西!还敢偷运私盐?活腻歪了!”那老船工苦苦哀求,周围人或是麻木地看着,或是低声议论,敢怒不敢言。
陈继祖心中不忍,却也不敢多事,正想低头绕过,眼角余光却瞥见人群外围,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青布长衫,摇着折扇,像个账房先生,另一个短打扮,精悍利落,像是随从。那账房先生目光并未落在争吵处,而是如同鹰隼般,缓缓扫视着周围的人群,最后,竟定格在了凌虚子和陈继祖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与探究,绝非寻常看客!
凌虚子也察觉到了,他不动声色地拉了陈继祖一下,加快脚步,想混入旁边一条堆满货包的小巷。
“前面的两位,请留步。”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正是那青衫账房。他不知何时已带着随从,挡在了巷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拱了拱手,“看二位面生,不是本地人吧?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在下是‘隆昌货栈’的管事,姓白,人称白纸扇,或许能帮衬一二。”
他话说得客气,眼神却锐利如刀,在那随从的配合下,隐隐封住了两人的去路。
凌虚子停下脚步,将陈继祖护在身后,打了个问讯,语气平淡:“无量天尊。多谢白管事好意,我父子二人投亲不遇,正要寻个落脚处,不敢劳烦。”
“哦?投亲?”白纸扇折扇轻摇,笑容不变,“不知投的是哪家亲戚?这清江浦地面上,白某倒也认得几人,或许能帮着打听打听。”
“山野鄙亲,不敢有辱清听。”凌虚子滴水不漏。
白纸扇目光在凌虚子那不合身的短褂和略显苍白的脸上转了转,又扫过陈继祖那明显鼓囊的背部,笑意更深:“道长客气了。我看这位小兄弟,气宇不凡,背上所负,似乎也非寻常行李啊。”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如今这清江浦,不太平,官府查得严,一些来历不明的东西,还是小心为上,免得惹祸上身。”
这话,几乎是挑明了!他在怀疑星纹钢!
凌虚子心念电转,此人绝不仅仅是货栈管事那么简单!是过江龙的人?还是其他势力的暗桩?
“不劳费心。”凌虚子语气转冷,带着一丝方外之人的疏离,“贫道师徒,自有分寸。”
说完,他不再理会白纸扇,拉着陈继祖,强行从那随从身边挤过,转入小巷深处。
白纸扇并未阻拦,只是站在原地,摇着折扇,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去,查查这一老一少的底细。”他低声对随从吩咐道,“尤其是那小子背上的东西。还有,通知码头上我们的人,给我盯紧了!”
小巷内,凌虚子和陈继祖脚步匆匆。
“道长,他们……”陈继祖心有余悸。
“是冲我们来的,或者说,是冲星纹钢来的。”凌虚子语气低沉,“这白纸扇,不是普通人。我们已经被盯上了,清江浦,比我们预想的,更早露出了獠牙。”
才刚踏入这龙潭虎穴,暗处的眼睛,便已悄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