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闸的白天漫长而压抑。凌虚子和陈继祖寻了处远离窝棚群的废弃船壳躲藏,轮流休息,啃着硬如石块的干粮,等待夜色降临。潮湿的河风带着腥气,吹不散心头的凝重。陈继祖反复摩挲着怀中的秘图竹筒和那表面已现细微裂纹的星纹钢,父亲的影子、老鬼的话语、翻江龙的警告,在他脑中交织盘旋。
夜幕,终于如同巨大的黑绒布,缓缓罩住了这片荒凉的河湾。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在浓云缝隙里眨着冷眼。雾气比白日更浓,五步之外便难辨人影。
子时刚过,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藏身处,按照老鬼指点的方向,沿着泥泞的河岸,向西摸去。寡妇闸渐渐被甩在身后,前方出现一片更加荒芜的河滩,乱石丛生,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在那芦苇深处,隐约可见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灯火。
走近了,才看清那所谓的“鱼骨庙”,不过是一座半塌的土坯小庙,规模比寡妇闸的山神庙还小,庙墙斑驳,门扉早已不知去向。庙宇的匾额也腐朽跌落,只剩半截,上面模糊能辨出一个“骨”字。而那点灯火,正是从庙内透出。
两人屏息凝神,悄悄靠近。庙内似乎有人声,压得极低,如同鬼语。凌虚子示意陈继祖留在门外阴影处,自己则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滑到破败的窗边,向内窥视。
庙内空间狭小,正中供奉着一块巨大的、弯曲的、如同某种巨型鱼类肋骨的森白物件,上面缠着些褪色的红布条,这便是那“鱼骨”了。骨头前摆着个破香炉,里面插着几根将熄未熄的线香,烟气袅袅,混合着水腥和一股莫名的腥甜气。
此刻,庙内聚集着七八个人影,皆穿着深色粗布衣服,缩着脖子,围着一个蹲在鱼骨下、正就着油灯打量手中物件的小个子男人。那人尖嘴猴腮,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的市侩和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留下的风霜与狠戾,正是“水老鼠”。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块沾满淤泥、边缘有着不规则孔洞的暗沉金属片,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幽光。
“……老鼠哥,您给掌掌眼,这玩意儿,是啥来路?从‘龙门漩’下游的沉船里摸上来的,沉得邪乎,捞它的时候,差点把兄弟的命搭进去。”一个汉子低声问道,语气带着敬畏和后怕。
水老鼠将那金属片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又用手指弹了弹,发出沉闷的异响。“啧,这味儿……不是寻常的铁锈,倒像是……掺了血。”他眯着眼,“看这纹路,这成色,不像近年的东西,倒像是前朝官造,还是……水师用的玩意儿。不过,这孔洞不像是撞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出来的。”
“啃……啃出来的?”那汉子声音发颤,“啥玩意儿能啃动铁?”
水老鼠没答话,只是将那金属片丢还给汉子,压低声音道:“这玩意儿晦气,出手小心点,别惹上不该惹的东西。价钱嘛……看在兄弟你冒险的份上,再加三成。”
那汉子连连点头,不敢多言。
凌虚子在窗外听得心中一动。“龙门漩”下游的沉船?被啃噬的金属?这让他想起了与陈继祖潜渡时,在那水下断层瞥见的巨大金属轮廓。
就在这时,水老鼠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抬起头,那双精明的眼睛如同两点鬼火,直射向凌虚子藏身的窗口!“外面的朋友,听够了吧?是人是鬼,进来亮个相!”
被发现了!凌虚子心中微凛,此人好敏锐的直觉!
他不再隐藏,整了整道袍,缓步从庙门走了进去。陈继祖见状,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庙内众人顿时紧张起来,手都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或身后,目光警惕地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水老鼠站起身,他个子矮小,气势却不弱,上下打量着凌虚子,又看看陈继祖,最后目光落在陈继祖背上那长条包裹上,嘴角扯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嗬,稀客啊。一个老道,一个半大小子,跑我这鱼骨庙来,是想求河神保佑,还是……也想来捞点‘干货’?”
凌虚子稽首:“无量天尊。贫道凌虚子,受闸口老鬼指点,特来拜会水老鼠施主,打听些陈年旧事。”
“老鬼?”水老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冷笑道,“那老跛子倒是会给我找事儿。打听什么?要是问哪条河里鱼多,老子还能说道说道。陈年旧事?嘿嘿,那玩意儿知道多了,容易做噩梦,也容易……掉脑袋。”
“我等只问一人,陈渡。”凌虚子直接道出水老鼠脸色骤变,方才那点市侩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忌惮与警惕。他猛地挥手,对庙内其他人厉声道:“都滚!今天的买卖到此为止!”
那些汉子似乎对水老鼠极为畏惧,闻言虽有不甘,却也不敢多问,纷纷收起东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迅速消失在庙外的黑暗里。
转眼间,庙内只剩下水老鼠、凌虚子和陈继祖三人,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
水老鼠死死盯着凌虚子,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找陈渡做什么?他早就死了!”
“他没死。”陈继祖忍不住开口,声音嘶哑,“我是他儿子,我来找他!”
水老鼠的目光猛地钉在陈继祖脸上,如同两把冰冷的刮刀,似乎要将他每一寸肌肤都剖开审视。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复杂:“像……真他娘的像……尤其是这双倔眼睛。”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厉,“小子,听我一句劝,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陈渡的事儿,不是你能掺和的!那是个无底洞,填进去多少条命都不够!”
“我必须知道!”陈继祖上前一步,毫不退缩,“我爹当年在运河底下,到底看到了什么?那《水府秘藏》又到底是什么?”
水老鼠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环顾了一下这阴森的鱼骨庙,仿佛怕隔墙有耳,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看到什么?嘿嘿……有人说,他看到了‘龙王爷’的巡河水府;有人说,他惊动了一座前朝沉没的、装满邪门玩意的宝船;还有人说……他挖出了埋在运河底下几百年的……‘镇河印’!”
镇河印?又一个陌生的名词!
“那《水府秘藏》,”水老鼠继续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根本不是什么狗屁水利图册!那里面……记载的是如何借用运河地脉水势,沟通……沟通另一个‘世界’的法门!是禁忌!陈渡他……他一定是触动了不该触动的东西,才招来了灾祸!”
沟通另一个世界?陈继祖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
凌虚子眉头紧锁,沉声问道:“陈渡现在何处?”
水老鼠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谁知道呢?也许死了,也许……躲在哪个老鼠洞里,不敢见人。不过,最近清江浦可不太平,官府、洋人,还有几个神神秘秘的外乡人,都在暗中活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说……等什么东西出现。我总觉得,跟你爹,跟那《水府秘藏》,脱不了干系。”
他忽然凑近陈继祖,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森然:“小子,你带着星纹钢回来,就像把一块血食扔进了满是饿鱼的河里。清江浦这潭死水,马上就要被搅浑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二人,转身走到那巨大的鱼骨下,重新蹲下,拨弄着香炉里的灰烬,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凌虚子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对陈继祖使了个眼色,两人默默退出了鱼骨庙。
重新融入外面的黑暗与雾气,陈继祖的心却比这夜色更沉。镇河印?沟通另一个世界?父亲的下落越发扑朔迷离,而清江浦的暗流,显然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汹涌、更加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