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林家屯村口已经热闹起来。一辆套着健壮青骡的大车已经装得满满当当——一筐筐码放整齐、品相极佳的鸡蛋,一捆捆水灵鲜嫩的白菜萝卜,还有几袋子自家晾晒的干蘑菇和山野菜。这些都是精心挑选出来,准备敲开城里饭馆大门的“敲门砖”。
林大山穿着一身半旧的干部装,神情严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林向阳则坐在车辕另一边,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袄,但眼神清亮,腰杆挺直。
王老栓和七叔公等人也来送行,反复叮嘱着路上小心,又对林大山说着“全指望你了”之类的话。气氛颇有些凝重,仿佛他们送出的不是一车农产品,而是全屯子未来的希望。
“放心吧,一定把事情办好。”林大山沉声应承,随即轻轻一抖缰绳,“驾!”
青骡迈开蹄子,拉着沉重的货车,吱吱呀呀地驶上了通往北京城的土路。
离开了熟悉的村庄,视野骤然开阔。深秋的原野一片萧瑟,残留的玉米秆立在霜地里,远处的树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寒风迎面扑来,带着泥土和枯草的气息。
林向阳裹紧了棉袄,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雷达,不断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越靠近城市,路上的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有和他们一样推着车、挑着担进城售卖农产品的农民,有赶着骡马车的运输队,有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公文包的干部模样的人,也有列队行进的解放军战士。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骡马的嘶鸣、车轴的吱嘎、人的吆喝、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火车汽笛声,构成了一曲繁忙而充满生气的交响乐。
当那座巍峨、斑驳的灰色城墙再次出现在视野中时,林向阳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与之前几次匆匆路过或怀着特定任务进城不同,这一次,他是以一个“准参与者”的身份,带着考察和布局的目的而来。
穿过幽深的城门洞,仿佛跨过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另一个世界扑面而来。
首先是声音。各种喧嚣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感官——小贩抑扬顿挫、带着浓郁京腔的叫卖声:“冰糖——葫芦!”“磨剪子嘞——戗菜刀!”;茶馆里传出的模糊说书声和茶客的喧哗;自行车铃铛清脆急促的叮铃声;还有沿街店铺里收音机播放的激昂的革命歌曲和新闻社论……
其次是气味。复杂而浓烈。煤烟味、早点摊的油炸食物香气、公共厕所的氨气味、旧家具的霉味、偶尔飘过的廉价雪花膏味……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这座城市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最后是景象。街道两旁,既有挂着“国营”、“合作社”崭新招牌的店铺,也有依旧保持着旧貌的私人杂货铺、饭庄、剃头挑子。墙上贴满了红色的标语和宣传画,“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劳动最光荣”、“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有工人在脚手架上忙碌地修缮房屋,也有穿着旧长袍的老者提着鸟笼子悠闲踱步。穿着臃肿棉袄的普通市民行色匆匆,穿着列宁装、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干部步履矫健,戴着红领巾的孩子们嬉笑着从身边跑过……
百废待兴,却又生机勃勃。新旧交替的痕迹无处不在,希望的萌芽与旧时代的残骸交织在一起。
林向阳坐在颠簸的驴车上,静静地看着,听着,感受着。与林家屯那几乎凝固的宁静和缓慢节奏相比,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在加速运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时代的洪流在这里汇聚、奔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就是新中国的首都,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也是无数机遇和挑战并存的地方。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匆匆的人流,试图分辨出哪些是像他父亲一样的新政权建设者,哪些是还在适应新时代的旧市民,哪些又是潜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驴车在父亲的驾驭下,熟门熟路地穿行在大小胡同里,避开了最拥挤的主干道。林向阳注意到,父亲对城里的道路非常熟悉,显然这段时间因为工作和家里的事情,没少在城里奔波。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前门大街附近几家表达了采购意向的饭馆和一家规模稍大的居民副食合作社。
随着驴车的前行,林向阳的心中也越发清晰。他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卖出一车山货,更是为了触摸这座城市的脉搏,为自己未来的道路,寻找那个最合适的切入点。
四九城,我来了。而这一次,我不再是旁观者。林向阳在心中默念,眼神愈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