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星河渐隐。西湖的薄雾如同轻纱，悄然漫过竹风院的矮墙，带来沁凉的湿意。廊檐下的小小风灯，光芒在雾气中晕开一团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竹席上依偎的三人。
小天早已在爹娘温暖的怀抱和星空的催眠下沉沉睡去，呼吸均匀绵长，小脸上残留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受伤的左脚被小心地安置在软垫上，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的倦鸟。她小小的左手依旧紧紧抓着凌霄的一根手指，右手则无意识地攥着李红袖胸前的衣襟一角，仿佛这是她安眠的锚点。
凌霄也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连日的惊魂、内伤未愈的虚弱，以及这难得的、令人心神放松的宁静，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她微微侧着头，枕着自己的手臂，长发有几缕滑落，遮住了小半边脸颊。在昏黄朦胧的光线下，她平日里的跳脱和狡黠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和脆弱。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唇色依旧淡白，却因这毫无防备的睡颜，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柔美。
李红袖却毫无睡意。
她保持着环抱小天的姿势，背脊挺直，如同最忠诚的守卫。夜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的面颊，却无法冷却她胸腔里那颗如同擂鼓般跳动的心脏。那声音在她自己的耳中轰鸣，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长久地停留在凌霄沉睡的侧脸上。
星光已隐，唯有风灯的光晕勾勒着她精致的轮廓。李红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从她光洁的额头，滑过挺直的鼻梁，最终落在那略显苍白的唇瓣上。那日在夕阳下，她嘴角溢出的那抹刺目鲜红，仿佛再次灼痛了李红袖的眼睛。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心疼与后怕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想起凌霄扑向小天时那不顾一切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决绝得让她心胆俱裂。
她想起她靠在自己臂弯里，冰冷单薄的身体和虚弱的气息。
她想起她施救时冷静得近乎冷酷的指令，以及那双专注到仿佛燃烧着生命火焰的眼睛。
她想起她强撑着为小天包扎后，那瞬间脱力、摇摇欲坠的脆弱……
每一次回忆，都像一把小锤，在她坚固的心防上敲开一道细微的裂痕。而此刻，看着她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卸下所有防备，睡得如此沉静安然，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酸楚的柔软，彻底淹没了李红袖。
她竟然……睡着了？
就在自己身边？
这个满身是谜、嘴巴不饶人、总让她觉得麻烦又头痛的女人，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在自己身边？
李红袖的心跳得更乱了。一种奇异的暖流，伴随着强烈的保护欲，从心底深处汩汩涌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这感觉陌生得让她心慌意乱，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凌霄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清香的独特气息，在夜雾中若有似无地萦绕着她，扰乱着她的心神。
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揽着小天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稳住自己失控的心跳。目光却依旧贪婪地停留在凌霄的睡颜上，描摹着那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的线条。直到一滴冰凉的露珠，毫无预兆地滴落在凌霄纤长的睫毛上。
凌霄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李红袖的心猛地一缩，如同做贼被抓现行般，瞬间移开了视线！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丝微风。她僵硬地望向庭院深处摇曳的竹影，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试图平复那狂乱的心跳，脸上却不受控制地腾起一片滚烫。
该死！她在看什么！
李红袖，你在想什么！
她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那股熟悉的抗拒和混乱感再次席卷而来。可怀中女儿温热的体温，身边女子清浅的呼吸，都像是最顽固的证据，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挣扎。
夜露渐重。李红袖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草木清香的空气，终于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她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如同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将熟睡的小天稳稳抱起，尽量不牵动她受伤的脚踝。然后，她看向依旧沉睡的凌霄，犹豫了仅仅一瞬。
是叫醒她？还是……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李红袖抿紧了唇，弯腰，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极其笨拙地，穿过凌霄的腿弯和后背。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生怕惊醒了她。入手是意料之外的轻，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凌霄的身体在她臂弯里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无意识地将头靠向了她坚实的肩膀，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温热的气息拂过李红袖颈侧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李红袖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抱着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心惊肉跳），她如同一个僵硬的木偶，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而沉重，走向凌霄的房间。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寒星无声地出现在前方，为她打开了房门。
将小天轻轻放在凌霄床榻的内侧，盖好薄被。李红袖直起身，看着并排躺在床上的母女二人，在昏暗的光线下，两张相似又各有风情的睡颜，竟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圆满感。她伸出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极其轻柔地，将凌霄散落在脸颊上的几缕发丝拂开，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温热的肌肤，如同触电般迅速收回。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李红袖才敢大口喘息，胸腔里那颗心脏依然在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这一夜，李红袖在外间的书房辗转反侧。凌霄靠在她肩头那温软的触感，那拂过颈侧的气息，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如同她纷乱的心绪。
翌日清晨，李红袖是被一阵刻意压低的、却难掩兴奋的童音吵醒的。
“娘！娘！你看小天画得好不好？”
李红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走出书房，清晨微凉的空气让她清醒了几分。只见小天已经精神奕奕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左脚打着夹板搁在另一个小凳子上，正献宝似的将一张纸举到凌霄面前。
凌霄似乎也刚起不久，脸色依旧带着些倦意，但眼神温柔。她接过那张纸，低头看去。
李红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纸上。
那是一张用稚嫩笔触绘成的“全家福”。
画面歪歪扭扭，却充满了童真。三个圆脑袋的小人儿挤在一起。左边那个小人儿，用墨笔画着简单的发髻，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娘亲”。右边那个小人儿，画得稍微“魁梧”一些，头上似乎还顶着几根代表头发的竖线，旁边同样歪歪扭扭地标注着“爹爹”。中间那个最小的小人儿，扎着两个冲天辫，咧着大大的笑容，正是“小天”。
最显眼的是，三个小人儿的手，是紧紧拉在一起的！一条粗粗的、歪曲的线条将三个小人儿连成了一个整体。背景还涂了几笔绿色的草和几颗歪歪扭扭的星星。
“娘亲，这是昨晚！我们看星星！”小天指着画，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小天画得好吗？爹爹娘亲和小天，一家人！”
“一家人”三个字，像三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李红袖的心脏！
凌霄拿着画纸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李红袖。那眼神里有无奈，有温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李红袖僵在原地，清晨的微风似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她看着那幅画，看着画中那个代表自己的“魁梧”小人，看着那紧紧相连的手，看着女儿纯真无邪、充满期待的大眼睛……昨夜星辰下那失控的心跳，那怀抱温软的悸动，那混乱而陌生的情愫，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而来，瞬间冲垮了她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心防！
荒谬！
不可能！
女子怎会生子？！
这一定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诡计或者……神迹？
可这七年来，凌霄独自一人承担了什么？她为何要带着孩子千里迢迢来寻自己？她扑向小天时的决绝是假的吗？她靠在自己肩头沉睡时的脆弱是假的吗？小天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孺慕，也是假的吗？
无数个念头在李红袖脑海中激烈碰撞、厮杀！
“爹爹！你看小天画得好不好嘛！”小天见李红袖不说话，有些着急地单脚蹦跳着过来，小手拽住她的衣角摇晃。
李红袖低头，对上女儿那双清澈得如同西湖水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此刻茫然、挣扎、却又无法掩饰动摇的脸庞。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那句习惯性的“我不是你爹”在舌尖滚了又滚，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最终，她只是极其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在那幅充满童真的涂鸦上，那个代表自己的小人儿头顶，极其笨拙地、轻轻抚摸了一下。
指尖传来的，是纸张粗糙的触感。
心底掀起的，却是足以颠覆她过往一切认知的惊涛骇浪！
她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丢下一句含糊不清的“帮中有事”，几乎是狼狈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竹风院！那背影，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仓皇。
院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微凉的风。
凌霄站在原地，看着李红袖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幅稚嫩的“全家福”，最后目光落在身边女儿困惑又有点小失落的小脸上。
她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将小天搂进怀里，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温柔：
“小天画得很好。爹爹……只是有点害羞。”
竹风院内，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而院墙之外，疾步走在总舵青石板路上的李红袖，胸腔里那颗心，却如同被投入滚水的石子，再也无法平静。
她抚摸着画中代表自己的小人儿时，那指尖残留的触感，如同烙印般滚烫。
“爹爹……娘亲……小天……”
“一家人……”
女儿清脆的呼唤和那稚嫩的涂鸦，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与凌霄沉睡的侧脸、决绝的身影、以及自己那失控的心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却无比坚韧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那坚不可摧的“不可能”，终于，在晨光中，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名为动摇的种子，已然破土，疯狂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