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奴巡逻队的脚步声和铃铛声彻底消失在洞穴深处的轰鸣中，礁石阴影下的三人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如同三尊凝固的雕像。唯有胸腔内剧烈的心跳声，在死寂中擂鼓般敲打着各自的耳膜。
过了许久，直到那腥臊的气味也完全被潮湿的岩壁和海水的咸腥掩盖，凌天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轻轻掀开覆盖在身上的暗色油布。
“走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李红袖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靠在冰冷的岩石上，额际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方才强行提气攀爬和长时间的凝神屏息，让她胸前的伤口如同被再次撕裂，剧痛一波接着一波，几乎要淹没她的神智。她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呼吸变得更加粗重而压抑。
小天从凌霄怀里抬起头，小脸上惊魂未定，小手依旧紧紧攥着凌霄的衣角，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恐惧。她小声嗫嚅：“那些……那些没有眼睛的人……好可怕。”
“他们就是蝙蝠岛的‘眼睛’和‘耳朵’。”凌霄一边低声解释，一边迅速检查李红袖的绷带，确认没有因刚才的紧张而崩裂渗血，“在这里，我们的眼睛可能会欺骗我们，但他们的耳朵和感觉，却比我们灵敏得多。”
她再次摊开楚留香留下的简易地图，借着岩壁缝隙透下的那点微光，仔细辨认。
“水洞入口在我们身后，不能再回去。唯一的出路，是穿过这条主通道。”凌霄的指尖在地图上那条蜿蜒曲折、标注着数个危险符号的线条上划过，“地图显示，这条通道连接着数个天然洞窟和人工开凿的区域，最终通往岛屿的核心——‘幽冥殿’附近。但其中岔路众多，陷阱遍布。”
李红袖强忍着眩晕，凝目看向地图，眉头紧锁：“没有更详细的标记了？”
“楚留香能给出这些，已是难得。”凌霄摇头，将地图小心收好，“我们只能靠自己摸索。记住，摒弃视觉的依赖，相信耳朵，相信感觉，甚至……相信小天。”
她说着，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小天似乎感受到了娘亲的期望，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休息了片刻，待李红袖稍微缓过一口气，三人再次行动起来。她们离开了藏身的礁石，如同三道融入黑暗的影子，小心翼翼地向左侧那条通往岛屿深处的通道摸去。
通道入口比想象中更加狭窄，仅容两人并肩。岩壁湿滑，布满黏腻的苔藓，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碎石。一进入通道，光线便骤然暗淡下去，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从极其遥远的通道尽头，隐约透来一丝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的、不知来源的幽光，非但无法照明，反而将深邃的黑暗衬托得更加恐怖。
三人只能凭借着触觉和极其微弱的听觉，摸索着前进。凌霄打头，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脚尖先轻轻探出，确认落脚点坚实且没有机关，才敢将身体重心移过去。李红袖紧随其后，一手扶着湿冷的岩壁，借以分担部分身体的重量，每一步都牵动着伤口，让她额头冷汗涔涔。小天则走在最后，小手紧紧拉着李红袖的衣摆，小耳朵竖得高高的，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震动。
通道内异常安静，只有她们极力压抑的呼吸声和衣物摩擦岩壁的窸窣声。这种绝对的寂静，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第一个岔路口。三条几乎一模一样的黑洞洞的通道，如同巨兽张开的三个口，等待着择人而噬。
“走哪边？”李红袖喘息着问，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引起微弱的回音。
凌霄凝神感知。左边的通道有极其微弱的空气流动，带着一丝更浓郁的腐朽药草味；中间的通道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声息；右边的通道，则隐约能听到极远处，似乎有细微的、类似滴水的声音。
视觉在这里完全失去了作用。地图上对此处的标记也十分模糊。
就在凌霄犹豫之际，小天忽然用力扯了扯李红袖的衣角，小鼻子使劲嗅了嗅，然后用极低的气音说道：“娘亲，右边……右边有那种臭臭的味道，很淡……但是，还有一点点……花香？很奇怪……”
臭臭的味道，很可能指的是盲奴身上的腥臊气。而花香？
凌霄心中一动。蝙蝠岛这种地方，出现天然花香的几率微乎其微，更可能是某种人工香料，或许是身份较高的守卫，或者……是某些特殊区域使用的？
“走右边。”凌霄当机立断。有气味，意味着可能有“人迹”，但也可能意味着危险。但比起完全未知的死寂和药味，这条通道至少提供了一个可以追踪的线索。
三人转向右边的通道。这条通道比主通道更加狭窄曲折，地势也开始缓缓向下倾斜。脚下的路变得更加湿滑，那滴答的水声也越来越清晰。
又前行了一段，通道似乎开阔了一些。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凌霄猛地停下脚步，手臂向后一拦。
“别动！”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李红袖和小天立刻僵在原地。
凌霄缓缓蹲下身，从靴筒中抽出一柄飞刀，小心翼翼地将刀尖探向前方看似空无一物的地面。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丝线断裂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咔哒”一声机括轻响从头顶传来！
“后退！”凌霄低喝，同时身体向后急仰！
“嗖！嗖！嗖！”
数道凌厉的破空声从头顶疾射而下，紧贴着凌霄的后背掠过，深深钉入她们刚才站立位置前方的地面上！那是几支黝黑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短弩箭！显然淬有剧毒！
若非凌霄感知敏锐，提前触发了机关，她们三人此刻恐怕已被射成了刺猬！
冷汗瞬间浸湿了三人的后背。
“是绊线。”凌霄心有余悸地低语，目光扫过那几支毒箭，“连接着顶部的弩匣。视觉在这里……果然是陷阱。”在绝对的黑暗中，任何依靠视觉判断安全区域的想法，都是致命的。
李红袖看着那没入地面半截的毒箭，脸色更加难看。她方才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娘亲……你好厉害！”小天看着凌霄，大眼睛里充满了后怕与崇拜。
“不是厉害，是必须学会用‘心’去看。”凌霄站起身，神情严肃地告诫，“在这里，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耳朵听到的也可能被扭曲。要相信身体的本能，相信气流的变化，相信……气味和声音最细微的差异。”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鼻子：“现在，小天，你的感觉可能比我们更准确。记住你闻到的那股‘花香’，我们需要找到它的来源，那可能是指引，也可能是另一个陷阱的标志。”
经过这番生死考验，三人更加谨慎。凌霄不再仅仅依靠视觉探路，而是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感知空气的流动、脚下的触感以及空气中任何一丝气味的变化上。李红袖也努力收敛心神，试图用她多年江湖历练出的直觉去感知危险。小天则彻底成为了队伍的“预警机”，她那孩童特有的、未经世俗完全干扰的敏锐感官，在此刻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前面……左边岩壁好像有点空……”小天小声提示。凌霄用手仔细摸索，果然发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后面似乎是空腔的岩壁，很可能藏有暗格或另一处机关。
“有声音……很轻很轻，像老鼠跑过去……”小天再次预警。众人凝神静气，果然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爪子刮过岩石的声音从通道深处一闪而逝，避免了可能惊动未知生物的麻烦。
她们如同在雷区中跳舞，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通道蜿蜒向下，岔路依旧不时出现，但凭借着逐渐适应的“盲者”感知和小天敏锐的预警，她们一次次避开了致命的陷阱——突然塌陷的翻板、两侧岩壁射出的飞针、脚下触发的地刺……
在这个过程中，李红袖的伤势成了一个越来越沉重的负担。失血、剧痛、寒冷以及精神的高度紧张，在不断消耗着她本就不多的体力。她的脚步越来越虚浮，呼吸也越发急促沉重，有几次甚至需要凌霄和小天一左一右搀扶着才能继续前进。
“红袖，撑住。”凌霄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李红袖几乎无法自控的颤抖，心中焦急万分，却只能低声鼓励。
“爹……爹爹，喝点水。”小天费力地解下腰间的小水囊，递到李红袖唇边。
李红袖就着女儿的手，勉强咽下几口冰冷的清水，喉间的干渴稍缓，但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剧痛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她看着凌霄担忧的侧脸和小天强装镇定却掩不住恐惧的眼神，一股强烈的自责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她本该是保护她们的人，如今却成了最大的拖累。
“我……没事。”她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试图站直身体，却引来一阵更剧烈的咳嗽。
凌霄紧紧扶住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她只能将更多的内力透过掌心，缓缓渡入李红袖体内，帮助她抵御寒冷和维持基本的体力。
不知在黑暗和危险中摸索前行了多久，就在李红袖几乎要达到极限，连站立都变得困难时，前方的通道似乎到了尽头，隐约传来微弱的光亮和人语声！
三人精神一振，随即更加警惕。凌霄示意李红袖和小天留在原地，自己则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向前潜行，靠近通道出口。
出口处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类似石窟大厅的地方，岩壁上镶嵌着几盏散发着昏黄光芒的油灯，将大厅映照得影影绰绰。两名身着灰色劲装、眼神空洞的盲奴守卫，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大厅另一端的出口处，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而更让凌霄心中一紧的是，她清晰地听到，从那出口方向，隐约传来了两个人的对话声。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地下空间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都安排妥当了？这次来的可都是不好惹的主儿。”
“放心，幽冥殿内外都加派了人手，尤其是拍卖台附近，‘灵药之源’可是公子爷的宝贝，不容有失。”
“啧啧，听说那‘灵药之源’关乎长生之秘？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贡献出来的……”
“嘘！慎言！做好你我的本分就行，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拍卖会！灵药之源！
这两个关键词如同惊雷，在凌霄耳边炸响！她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
楚留香的情报是真的！蝙蝠公子原随云，真的将她的体质秘密，当成了可以交易的物品！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缓缓退回通道阴影处，回到李红袖和小天身边。看着两人询问的眼神，凌霄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用极其低沉的声音，将听到的对话和自己推断出的惊人信息，快速告知。
李红袖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厉芒，即便重伤虚弱，那股属于丐帮长老的煞气依旧凛然。她死死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轻响。
小天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灵药之源”意味着什么，但感受到爹娘身上骤然升腾的愤怒和凝重，她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短暂的震惊与愤怒之后，是更深的决绝。
“必须……阻止他们！”李红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凌霄重重点头，目光扫过那两名如同门神般的盲奴守卫，以及他们身后那通往“幽冥殿”的出口。
潜入的第一阶段，穿越“盲者迷宫”，似乎即将结束。
但更巨大的风暴，正在那灯火昏黄的幽冥殿中，等待着她们。
而她们，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