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的雨,下得有些黏稠。
柴桑城内满目缟素,湿漉漉的白幡贴在青石板路上,像是一层揭不掉的死皮。孙策的灵柩刚刚停妥,整座城市还浸泡在一种压抑到令人窒息的静默中。
然而,在看不见的暗处,另一场战争早已悄然打响。
城西十里的落凤坡,那是孙策遇袭的修罗场。虽然尸体已被搬空,血迹被雨水冲刷,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日的惨烈。
几个身穿蓑衣的樵夫正在林间清理断木。其中一个面容黝黑、身材精瘦的汉子,看似随意地挥动着斧头,目光却始终在那几株合抱粗的古树干上游移。他是“蜂巢”代号为“啄木鸟”的特工,潜伏柴桑已有三年。
“咦?老谢,你来看这是个啥?”
“啄木鸟”突然停下斧头,指着一处被雷火劈焦的树洞惊呼。
负责在此地监管清理现场的江东校尉吕蒙,正心烦意乱地在雨中踱步。听到喊声,他眉头一皱,按着刀柄大步走来:“大呼小叫什么!惊扰了先主英灵,老子砍了你的脑袋!”
“军爷饶命!小的……小的只是看到这铁疙瘩长得怪。”
“啄木鸟”缩着脖子,用沾满泥浆的手指,从树干深处抠出了一个半指长的物件,战战兢兢地递了过去。
吕蒙不耐烦地接过,随手在衣甲上擦了擦泥水。
下一瞬,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
那不是普通的铁片。
那是一枚箭簇。一枚通体乌黑、呈三棱透甲状的精铁箭簇。在箭簇的尾端,隐约刻着一个极小的篆字——“魏”。
吕蒙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作为久经沙场的将领,他太熟悉这种箭了。这不是江东惯用的扁平箭,也不是山越蛮族的骨箭,甚至不是赤曦军那种标准化生产的模具箭。
这是北方兖州军械司特制的破甲锥,是曹操麾下最精锐的“虎豹骑”专用的配给!
“这东西……埋多深?”吕蒙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回军爷,都在树芯子里了,看样子劲道大得很,得是那种几石的硬弓才射得进去。”特工老实巴(bā)交地比划着,“而且……小的刚才在那边的草窝子里,还听见几个捡柴火的在那嘀咕,说那天出事的时候,听见那帮刺客喊话,口音不像本地人,倒像是……像是以前俺去许都做买卖时听过的调调。”
吕蒙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樵夫:“这话当真?”
“小的哪敢撒谎!军爷若不信,把那几个捡柴火的抓来问问便是……”
吕蒙没有再说话。他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箭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许都。曹操。虎豹骑。
这三个词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
他不再理会那个樵夫,转身翻身上马,鞭子狠狠抽在马臀上,溅起一地泥水,朝着柴桑城内的都督府狂奔而去。
看着吕蒙远去的背影,“啄木鸟”重新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继续挥动斧头,砍向那些并不存在的枯枝。
……
都督府,书房。
灯火如豆,映照着周瑜那张苍白而疲惫的脸。自从孙策死后,他几乎没有合过眼。
案几上,那枚被吕蒙带回来的三棱箭簇,静静地躺在一张洁白的宣纸上,显得格外刺眼。
“都督,除了这枚箭簇,末将还审问了附近的几个樵夫和渔民。”吕蒙单膝跪地,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掩饰不住的愤怒,“有人在案发前两日,见过一艘挂着商旗的快船在江边停靠,船上下来的人,虽然穿着布衣,但行走坐卧皆有军旅之气,且操着一口地道的兖州官话。”
周瑜没有说话。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那枚箭簇,放在灯火下细细端详。
做工精良,淬火极佳,确实是曹军的制式工艺。
“都督!这分明是曹贼的阴谋!”吕蒙忍不住低吼道,“许贡的门客哪有这种本事?能设下如此死局,又有这种军械,除了曹操还能有谁?他这是怕主公趁他与李峥决战时偷袭许都,所以先下手为强!”
“子明,慎言。”
周瑜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寒意。
他放下箭簇,闭上眼睛,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理智告诉他,这太巧了。
李峥的“蜂巢”无孔不入,这枚箭簇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巧合得令人起疑。这很可能是李峥的离间计,为了防止江东与曹操联手。
但是。
周瑜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
但是,如果是真的呢?
曹操是什么人?那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奸雄。孙策活着,对曹操始终是巨大的威胁。借许贡门客之手除掉孙策,再嫁祸给李峥或者把自己摘干净,这完全符合曹操的行事风格。
更重要的是,这枚箭簇是真的。
那种北方特有的锻造纹理,是造不了假的。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名为“猜忌”的土壤里疯狂生长。
就在这时,门外亲卫通报:“都督,曹丞相特使满宠求见。”
周瑜的动作一顿,目光瞬间变得锋利如刀。
“来得好快啊。”他冷笑一声,将那枚箭簇扫入袖中,整理了一下衣冠,“请。”
片刻后,满宠大步走入书房。
这位以酷吏着称的曹营谋士,一身黑衣,神情肃穆。见到周瑜,他只是微微拱手,并未行大礼,言语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气。
“周都督,某奉丞相之命,特来吊唁讨逆将军。”满宠开门见山,“丞相闻知孙将军遇刺,痛心疾首,言称此必是李峥那反贼所为,意在削弱我大汉忠臣之力量。”
周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既不赐座,也不上茶。
“满先生有心了。”周瑜淡淡地说道,“只是不知丞相除了吊唁,还有何指教?”
满宠似乎没察觉到周瑜的冷淡,上前一步,声音激昂:“如今李峥势大,江夏一战,足见其狼子野心。丞相意欲起倾国之兵,与李峥决战于官渡。特命某来邀江东出兵,两面夹击,共讨国贼!事成之后,丞相许诺,表奏孙权将军为吴侯,永镇江东!”
“共讨国贼?”
周瑜咀嚼着这四个字,突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彻骨的寒意。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满宠面前,目光直视对方的眼睛:“满先生,我家主公尸骨未寒,凶手尚未查明。此时出兵,是不是太急了些?”
“正如先生所言,凶手必是李峥!”满宠断然道,“除了他,谁还以此卑劣手段行刺?”
“是吗?”
周瑜的手指在袖中轻轻摩挲着那枚冰冷的三棱箭簇,那尖锐的棱角刺痛了他的指腹,也刺醒了他的大脑。
如果这箭是曹操射的,那现在满宠的这番话,就是把江东当成了傻子,当成了替死鬼。
如果是李峥栽赃的,那说明李峥已经看透了曹操和江东之间那脆弱的信任纽带。
无论真相如何,江东都不能再给曹操当枪使了。
“满先生。”周瑜转过身,背对着满宠,下了逐客令,“江东遭此大难,正如大病初愈之人,经不起风雨。讨贼之事,恕难从命。至于凶手是谁……”
周瑜顿了顿,侧过头,余光如刀锋般刮过满宠的脸:“我江东自己会查,不劳丞相费心。送客!”
“周公瑾!你这是坐视国贼做大!你这是……”
“送客!”
周瑜一声厉喝,门外甲士锵然拔刀。
满宠脸色铁青,恨恨地甩了一下袖子,转身大步离去。
待满宠走后,周瑜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他从袖中摸出那枚箭簇,死死地攥在手心,直到鲜血顺着指缝流下。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江东与曹操的联盟,名存实亡。
……
次日清晨,吴侯府。
孙权跪坐在案前,看着周瑜呈上来的那枚带血的箭簇,那双碧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惊疑与愤怒。
“公瑾哥,这……真的是曹操干的?”
“是不是他干的,已经不重要了。”
周瑜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连绵的阴雨,声音平静得可怕,“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让它‘像是’他干的。”
孙权一愣,随即明白了周瑜的意思。
“曹操势大,意图吞并天下。兄长在时,他尚有忌惮。如今兄长去了,他急着拉我们下水去填李峥的炮火。若是我们真的出兵,赢了是他的功劳,输了耗的是我们的家底。”
周瑜转过身,对着孙权郑重一拜:“主公,这枚箭簇,就是我们拒绝曹操最好的理由。从今日起,江东封江自守,不掺和中原的浑水。让他们两家去斗,我们……只管磨刀。”
孙权紧紧握住那枚箭簇,眼中闪过一丝超越年龄的狠厉。
“好。就依公瑾之言。”
“传令下去,中断与许都的一切军械、粮草交易。加强长江防线,防备……曹军。”
……
许都,政务院地图室。
李峥手里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卷烟,正站在巨大的沙盘前。
红娘子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地站在他身后,正在汇报最新的情报。
“……‘啄木鸟’传回消息,箭簇已经成功送到了吕蒙手里。满宠在柴桑碰了一鼻子灰,连夜离开了。江东方面已经下令封锁江面,拒绝了曹操的征召令。”
李峥听完,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伸出手,在沙盘上,将代表江东的蓝色旗帜和代表曹操的黑色旗帜,轻轻拨开,中间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这枚钉子,钉进去了。”
李峥吐出一口烟圈,看着烟雾在地图上方缭绕。
“那枚箭簇是真的吗?”一旁的陈默好奇地问道。
“是真的。”李峥平静地说道,“那是去年我们在徐州战场上缴获的,一直存在‘蜂巢’的库房里。我们只是把它放在了一个‘合适’的地方,让一个‘合适’的人发现而已。”
“那孙策到底是不是曹操杀的?”陈默追问。
李峥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不重要。对于周瑜和孙权来说,怀疑就是事实。在政治的赌桌上,没有人敢拿身家性命去赌对手的清白。”
这就是情报战的魅力。
不费一兵一卒,不用千军万马,只用一枚小小的箭簇,就撬动了天下大势,斩断了敌人的一条臂膀。
“曹操想整合南方?做梦。”
李峥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既然江东缩了,曹操的侧翼虽然安全了,但也意味着他失去了唯一的援军。接下来的官渡之战,就是我们和他的一对一单挑。”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机要秘书神色匆匆地闯了进来,手里挥舞着一份加急密信。
“委员长!荆州来信!”
李峥眉毛一挑,接过信纸。
内容很短,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
【荆州牧刘表突发恶疾,已陷入昏迷。蔡瑁、张允封锁州牧府,并没有通知刘备。荆州内乱,一触即发。】
李峥看着密信,眼中的光芒骤然大盛。
他猛地转身,看向沙盘上那块代表着荆州的富庶之地,那是连接南北的枢纽,也是曹操志在必得的粮仓。
“水面下的刀,不止一把。”
李峥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令人战栗的兴奋。
“孙策死了,刘表病了。旧时代的诸侯们正在一个个退场。”
他大手一挥,指向荆州的方向:
“传令!启动‘烛龙’计划!”
“既然荆州要乱,那我们就帮他们乱得更彻底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