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主仆二人匆匆离去后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锦瑟院外便传来了丫鬟们问安的声音,帘栊掀起,带着一身淡淡檀香和些许室外寒意的薛林氏走了进来。
常嬷嬷早已候在门口,见状连忙上前,一边亲自替薛林氏解下身上那件略显沉重的石青色缂丝灰鼠皮斗篷,一边仔细打量着主子的脸色。
只见薛林氏虽然妆容依旧精致,发髻一丝不乱,但眉眼间却难掩倦色,唇角的笑意也带着几分勉强,不似平日那般从容舒展。
“夫人回来了。”
常嬷嬷语气放得格外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老夫人那边……一切都还顺遂吗?您这一去便是大半日,可是累着了?老奴瞧着您脸色有些倦,快先坐下歇歇。”
她说着,便扶着薛林氏走到临窗的暖榻边。
薛林氏依言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榻上坐下,身子微微向后靠了靠,抬手轻轻揉了揉额角,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疲态。
“累倒不算什么,只是……”
她顿了顿,似乎不想多谈,只摆了摆手。
“罢了,左右不过是那些琐碎事宜,一一商议定夺罢了。”
常嬷嬷是何等精明人物,见夫人不欲深谈,心知在老夫人那里定然是费了不少心神,甚至可能还受了些不便明说的委屈或敲打。
她不再多问,转而关切道。
“夫人可用过午膳了?老夫人那边可曾备膳?若是未曾,老奴这就吩咐小厨房立刻准备些清淡可口的送来,您多少用一些,垫垫胃。”
薛林氏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懒懒的。
“在母亲那里用过了。只是心里惦记着事,也没甚胃口,略动了几筷子便罢了。”
她说着,又揉了揉太阳穴,眉心微蹙,显是有些不适。
“哎呦,我的夫人呐。”
常嬷嬷见状,心疼不已,连忙道。
“便是没胃口,也该仔细身子。这商议事情最是耗神费力,您这空着肚子,又劳累了半日,怎么使得?”
她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到桌边,亲手从一直温着的暖窠里提出一把紫砂壶,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桂圆红枣茶,又从一个精致的捧盒里拣了两块松软易化的茯苓糕放在小碟里,一并端到薛林氏手边上。
“夫人,先用盏热茶暖暖身子,这桂圆红枣茶最是安神补气血。再尝尝这茯苓糕,是今早新做的,用的上等云茯苓粉,健脾宁心,入口即化,不占地方,您勉强用一块也好。”
常嬷嬷的声音温和。
“即便不饿,这热茶喝下去,肠胃也舒坦些。您这脸色,瞧着就让人心疼。”
薛林氏看着常嬷嬷忙前忙后,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关切,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些许。
她接过那杯温热的桂圆红枣茶,捧在手心,却没有立刻喝,只是感受着那暖意透过瓷壁传到微凉的指尖。
她依着常嬷嬷的劝,将那茯苓糕掰了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果然细腻清甜,不显油腻。
“嬷嬷费心了。”
薛林氏咽下糕点,又抿了一口茶,感觉那甜暖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些无力。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是……就是有些心累。母亲年纪大了,心思愈发难以揣摩,一句话里藏着几层意思,稍有不慎,便是疏忽、不周到的罪名扣下来。今日商议中秋宴席的座次、各房赏赐的份额,还有京里本家那边节礼的厚薄……桩桩件件,都要反复斟酌,既要显出侯府的体面,又不能越过规矩,更要顾及母亲的心思和各位妯娌的脸面。一句话说出去,要在心里过上三遍,生怕哪里不妥帖,惹得母亲不快,或是落下什么话柄。这当家……有时候真觉得疲惫。”
她说着,将身子更沉地陷入柔软的靠垫里,闭上了眼睛,用手扶着额头,语气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
“母亲她……终究是这府里的定海神针。我便是做得再多,在她眼里,只怕也还是不够周全,不够稳重。有些话,她不明说,只拿眼神看着你,或是轻轻叹口气,就足以让你心里翻江倒海,自责半晌。这做儿媳的,再如何风光,在婆母面前,终究是矮了一头,得小心翼翼地看着脸色,揣摩着心意……真是,心力交瘁。”
常嬷嬷站在一旁,听着薛林氏的倾诉,心中明了。
老夫人手段厉害,她是知道的,夫人这些年掌家看似风光,实则没少在老夫人那里受无形的压力。
她拿起一把美人捶,轻轻为薛林氏捶着腿,柔声劝慰道。
“夫人您的辛苦,老奴都看在眼里。这偌大一个侯府,里里外外,人情往来,哪一样不是您操心费力?老夫人那是经历的风浪多,要求自然严些,也是盼着侯府越来越好。您且放宽心,您做的这些,府里上下谁不夸赞一声周全妥帖?便是老夫人心里,定然也是清楚的,只是老人家性子使然,不轻易夸人罢了。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仔细气坏了身子,那才不值当呢。”
薛林氏闭着眼,感受着腿上传来的适度力道,听着常嬷嬷温言软语的宽慰,胸中的郁结之气消散了一些。
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常嬷嬷见夫人情绪稍缓,心思一转,便想着找些开心的事来说,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方才来过的碧桃。
她脸上堆起笑容,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些。
“夫人您出去这半晌,怕是还不知道,碧桃姑娘方才来过了呢!”
果然,一提到碧桃,薛林氏紧闭的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闪过一丝关切。
“哦?桃儿来了?她来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事?”
“姑娘是惦记着中秋的节礼,特意过来想看看单子,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常嬷嬷笑着回道,手下捶腿的动作未停。
“见夫人您不在,便陪着老奴坐了会儿,还帮着核对了些账目呢。”
“这孩子,就是有心。”
薛林氏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真切的笑意,身子也坐直了些。
“她才学多久,就敢看账目了?没给你添乱吧?”
“哎呦,夫人您这可小瞧姑娘了!”
常嬷嬷立刻提高了声调,语气里满是赞叹。
“姑娘非但没添乱,还帮了大忙呢!眼尖心细,一下子就瞧出了采买灯笼绸缎的数目和库房领用记录对不上,怕是底下人写重复了或是漏记了。老奴方才核对了半天都没发现,竟被姑娘一眼就指了出来!您说,姑娘这心思得多灵透?这才学了多久的识字看账,就有这般火眼金睛了,假以时日,那还了得?”
薛林氏听着,眼中的笑意更深,疲惫之色也驱散了不少,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