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回到疏影轩时,雨已完全停了。
院子里那几株晚桂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墨绿的叶子油亮亮的,残留的金色小花簇拥在枝头,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珠,香气被水汽浸润后,愈发清冽幽远。
墙角的一丛翠竹,竹叶上挂满了晶莹的水滴,风过处,便簌簌地落下,打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碧桃脸上依旧蒙着那方素白绡纱,唇上火辣辣的触感挥之不去,混合着静思斋内那令人窒息的一幕,以及薛允玦那双骤然变得疯狂而绝望的眼眸,在她脑海里反复交织,搅得她心绪不宁。
青禾和小满见她神色倦怠,只当她是来回奔波,又被雨气所侵,连忙伺候她换了干净的软底绣鞋,又捧来热茶。
“姑娘脸色瞧着不大好,定是累着了。”
青禾关切道。
“不如去榻上歪一会儿?奴婢给您点上安神香。”
碧桃确实感到身心俱疲,点了点头,由着她们伺候。
碧桃依言往内室走去,青禾连忙上前打起珠帘。
那帘子用的是南海米珠,颗颗圆润,碰撞间发出细碎清音,平日里听着悦耳,此刻却让她无端蹙了蹙眉。
小满心细,悄无声息地取来一个银錾花手炉,用软缎帕子包了,轻轻塞进碧桃微凉的掌心。
青禾则打开了紫檀木立柜,取出一件绫子寝衣,领口袖边绣着疏疏的几枝兰草,又轻又软。
两人服侍着碧桃将罗裙一一褪下。
小满蹲下身,为她解开绣鞋上的如意扣,触到她的脚踝,只觉一片冰凉,不禁低呼。
“姑娘的脚怎么这样冷?”
连忙又去灌了个汤婆子来,用锦套仔细罩好,安置在床榻脚端。
那边青禾已走到窗下那张黄花梨木卷草纹香几前,从一只哥窑瓷罐里用小银匙取出些许香料,填进案上那尊错金螭纹博山炉中。
那是按府里老方配的安神香,以沉香、檀香为骨,掺了少许乳香与甘松。
少顷,一线青烟自山峦重叠的炉盖间袅袅升起,初时细直,随即被微风揉散,化作一片朦胧的香云,徐徐在室内漫开。
那气息不甜不腻,果然让碧桃紧绷的眉心稍稍舒展了几分。
见她躺下,两个丫头便挪到外间临窗的炕上做针线,压低了声音说话,怕吵着她,那絮絮叨叨的轻柔话音,隔着纱橱传进来,反而成了一种安宁的背景。
“方才我去厨下取热水,听常嬷嬷说,田庄那头今儿来了人,送了好些秋蟹来,个个肥满,用湿稻草盖着,还活蹦乱跳呢。”
是小满的声音,带着几分雀跃。
青禾飞着针线,正在缝一个香囊,接口道。
“可不是,说是庄子上自己养的,清水蟹,最是鲜美。我估摸着明儿姑娘们去夫人那里晨省,说不定就能尝着了。”
“那咱们姑娘可得吃点热的压压寒,今儿这雨,带着股阴冷气儿。”
小满说着,朝内室方向努了努嘴。
“我看姑娘回来时,神色倦得很,不止是累着,倒像心里存了事。”
“嘘——”
青禾忙止住她。
“主子的事,也是咱们能揣度的?好生伺候着便是了。”
碧桃闭着眼,并未睡着,外间的话依稀入耳,却如隔着一层水,听不真切。
只觉唇上的灼痛,在香雾里沉浮不定。
正烦闷间,忽觉一双温热的手轻轻落在太阳穴上,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是青禾。
“姑娘没睡着也好,奴婢给您按按头,松快松快。”
丹桂的指腹柔软,带着薄茧,循着穴位徐徐打圈,从前额到两侧,再至脑后风池穴,每一次按压,都似将一团乱麻的思绪稍稍理清了些。
小满也悄声过来,跪坐在脚踏上,挽起碧桃寝衣的袖口,露出半截莹白手腕,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拿着她的手臂。
小满年纪小,手劲却巧,从肩井穴一路揉捏到腕部,疏通着经络。
碧桃任由她们伺候着,紧绷的身子在娴熟的按摩下,一点点松弛下来。
约莫过了一柱香,碧桃便对丹桂和小满道。
“我这里不用人伺候了,你们也下去歇歇吧,晚膳前不必过来。”
两个丫头见她心意已决,便恭敬地退了出去,细心地掩上了房门。
室内终于只剩下她一人。
碧桃颓然坐起身,抬手轻轻触碰着脸上的面纱,指尖下的肌肤依旧残留着不正常的温热。
她闭上眼,试图将静思斋里那荒唐而可怕的一幕驱散,可薛允玦撕裂的衣帛声,还有那声惊雷……反而愈发清晰。
她烦躁地睁开眼,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室内,最终落在临窗的书案上。
那是她平日练字的地方。
然而下一刻,她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书案后,那张她惯常坐着的梨花木扶手椅上,此刻竟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人。
薛允琛。
脑中一片混乱,惊骇之余,是更深沉的惧怕。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这样近距离地见过他了。
七日?
还是更久?
自她与夫人认了亲,他周身便带着一股洗不去的阴鸷冷沉,那眼神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锋,每每不经意撞见,都让她从心底里发寒,只想远远躲开。
为此,她平日里去园子里散步,都刻意绕开他所居的惊蛰院,宁可多走半炷香的路。
就连他院里的铁牛哥,她从前偶尔还会偷偷去见他,如今也硬生生忍下了念想,再未靠近过一步。
可如今,这个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竟如鬼魅般,不请自来,悄无声息地端坐在她最私密的空间里,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今日他穿着一身墨蓝色暗纹劲装,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整个人如同蛰伏的猎豹。
他显然来了有一会儿了,正随手翻看着她之前练字留下的那叠宣纸,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是怎么进来的?!
门窗都关着……是了,以他的身手,翻窗而入易如反掌。
碧桃的心脏狂跳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因惊惧而微微发颤。
“二…二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允琛闻声,懒洋洋地抬起头,那双凤眸精准地捕捉到她,目光在她脸上那方白纱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沉了几分。
他放下手中的纸张,站起身,一步步向她走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我怎么在这里?”
他轻笑一声,语气带着他特有的蛮横。
“我想来便来了。”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逼视着她惊慌的眼眸,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纱。
“至于二哥…”
他顿了顿,伸手,用指尖轻轻勾住她面纱的一角,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不喜欢听你这样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