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昇的双腿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他被两名神情冷漠的锦衣卫“搀扶”着,穿过层层把守的庭院。
院子里,随处可见盔明甲亮的京营士兵,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铁血气息,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只是一个痴迷于改良纺织机,结果把自己搞到快要破产的倒霉蛋。
平日里连县衙的门朝哪开都弄不清楚,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他想不通,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行会头目,为何会惊动于谦这种权倾朝野、执掌生杀大权的封疆大吏。
难道是因为自己那个小小的“机杼社”里,也有人被裹挟着参与了骚乱?要拿自己这个头领问罪?
一想到这里,黄昇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他被带到一间素雅的书房。
于谦正坐在案后,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公文。
他没有穿那身令人望而生畏的绯红官袍,只是一身寻常的青色便服,看上去就像一个寻常的教书老先生。
看到黄昇进来,于谦放下了手中的笔,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黄先生,不必拘谨,请坐。”
他没有摆任何官架子,反而起身,亲自为黄昇倒了一杯热茶。这番客气的举动,让本已惶恐到极点的黄昇,更加手足无措。
他连忙躬身作揖,连连说道:“不敢,不敢,草民……草民站着就好。”
于谦笑了笑,也不勉强。他从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了一封用黄绫包裹,火漆封口的信函,郑重地递到了黄昇面前。
“黄先生,这是皇帝陛下,写给你的亲笔信。”
“轰!”
黄昇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皇帝……写给我的信?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颤抖着双手,几乎是用一种朝圣般的心情,接过了那封信。
信的份量很轻,可在他手中,却重逾千斤。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展开信纸。熟悉的方块字映入眼帘,但上面的内容,却让他如遭雷击。
信的开头,并没有用官样文章,而是用一种极为亲切的口吻写道:“闻卿乃黄道婆之后,痴于机杼之术,改良纺车,欲利天下百姓,朕心甚慰……”
看到这里,黄昇的眼眶就已经红了。
他改良纺车,耗尽家财,换来的却是同行的嘲笑,是旧行会的打压,是妻儿的埋怨。所有人都当他是个不切实际的疯子。
他从未想过,这世上竟还有人能理解他。
而这个人,竟然是当今天子!
他继续往下看。
信中,皇帝不仅对他改良多轴纺纱机的想法大加赞赏,称其“思虑之巧,远胜于常人”,更是称他为“胸怀万民,心系天下”的“大明工匠之楷模”!
看到“楷模”二字时,黄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股巨大的委屈与感动,混合着被认可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噗通”一声!
他猛地跪倒在地,将那封信高高举过头顶,朝着京师的方向,嚎啕大哭。
“陛下!草民……草民何德何能,敢当陛下如此赞誉!草民……叩谢天恩!”
他一边哭,一边重重地磕头,额头撞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于谦没有去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知道,必须让这个压抑了半辈子的男人,将心中的郁结,彻底宣泄出来。
许久,黄昇的哭声才渐渐平息。
于谦这才上前,将他扶起,温言道:“黄先生,陛下在信中还说,能解江南之困的,不是我等官员,不是朝廷的刀枪。”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黄昇。
“而是像你这样,真正懂技术,心里装着天下百姓的工匠自己。”
黄昇愣住了,他完全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于谦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告诉他,皇帝陛下有一个特殊的,关乎江南数十万工匠未来的任务,要交给他。
第二天。
在于谦的全力支持下,黄昇以一个“工匠代表”的身份,发布了一份特殊的召集令。
他召集了江南各大纺织行会中,所有失业的、但在各自领域技术最精湛、最有威望的行会领袖和技术骨干。
木工、铁匠、织工、纱女……共计五百余人。
这些人,是江南传统手工业的巧匠与精英。
当他们被召集到苏州府衙的广场上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警惕与不安。
他们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黄昇”和官府一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黄昇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面对着台下数百双怀疑的眼睛。
他没有说任何客套话,只是扬了扬手中的一份盖着皇家大印的文书。
“诸位同仁,我知道大家现在心里都很难过,很愤怒。”
“我也不跟大家绕弯子。朝廷愿意给大家一次机会,一次亲眼去见证,那所谓的‘天工布’,究竟是如何制造出来的机会。”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见证?见证什么?见证那‘妖机’如何吸我们的血吗?”一个脾气暴躁的铁匠冷笑道。
“就是!官府没一个好东西!先把我们饭碗砸了,现在又假惺惺地来做好人?”
“黄昇!你是不是被官府收买了?来骗我们这些穷苦兄弟!”
许多人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是朝廷的惺惺作态。
但也有一些人,看着台上那个和他们一样,满手老茧的黄昇,眼中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他们了解黄昇,知道他是个技术疯子,不是那种会与官府同流合污的人。
更重要的是,朝廷发的免费口粮,他们实实在在地吃进了肚子里。
看在免费口粮和黄昇过去积攒下的技术威望的面子上,大部分人最终还是选择了将信将疑地留下来,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黄昇没有带他们去任何官府衙门。
他直接带着留下来的三百人,来到了苏州城外,一座刚刚落成不久、戒备森严的特殊站台。
“这是……传说中的铁路?” 一名工匠看着那两条在阳光下延伸至远方的钢铁轨道,喃喃自语。
“没错。” 黄昇的语气带着一丝自豪,“此乃皇家为转运江南漕粮、盐铁而特设的‘宁苏线’,虽不比京津主路,却也同样是陛下的心血。”
在那里,一头前所未见的钢铁巨兽,正静静地停靠着,发出如同巨兽酣睡般的、低沉的“嘶嘶”声。
它的车头,不再是任何血肉之躯,而是一个由黝黑的钢铁整体铸就的、结构复杂狰狞的庞然大物!
一个高耸的烟囱直指天空,烟囱下方是一个巨大的、铆钉密布的圆筒形锅炉,锅炉两侧,连接着比人腰还粗的巨大活塞与连杆,最终汇集到几对巨大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钢铁车轮之上。
一股淡淡的、混杂着煤炭与机油味道的热气,从它的身躯各处散发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工业的力量感。
这正是皇家科学院耗时数月,攻克了无数难关后,成功研制出的第一代——“腾龙号”蒸汽机车!
“上车吧,诸位。”黄昇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自豪与激动,“陛下有旨,让尔等亲身感受一下,什么,才叫做‘万马之力’!”
三百名工匠都傻眼了。
这就是传说中,一日能行千里的“钢铁神龙”?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连自己所在的县城都没出过几次。最远的远行,就是摇着船,去一趟府城。
此刻,让他们去坐这头传说中的“钢铁巨兽”,还要去那遥远得如同天边的京师?
所有人的心里,都涌起了一股混杂着恐惧、好奇与一丝丝隐秘期待的复杂情绪。
在士兵们的引导下,他们忐忑不安地登上了车厢。
随着司机拉动汽笛的拉杆,一声穿云裂石的、雄浑悠长的汽笛声,骤然响彻云霄!
“呜——!!!”
巨大的钢铁车轮在蒸汽的推动下,开始缓缓转动,发出“哐当、哐当”的沉重声响。
车头那高耸的烟囱里,喷吐出滚滚的白色蒸汽与黑色浓烟,如同巨龙苏醒时的呼吸!
列车缓缓启动。
“啊!”
车厢内响起一片惊呼。
当列车开始加速,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倒退时,所有人都死死地抓住了面前的座椅,脸上血色尽褪。
但很快,恐惧就变成了震惊。
一个一辈子都在跟木头打交道的老木匠,死死地贴在窗户上,他看到远处官道上一辆拼命抽打马匹的马车,被列车轻而易举地超过,然后在几个呼吸间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老天爷啊……”他喃喃自语,“这……这比御剑飞行还快啊……”
这些一辈子都生活在小桥流水、吴侬软语世界里的工匠,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粗暴的、无可匹敌的工业速度。
他们赖以生存的那个慢悠悠的世界,在这钢铁巨龙的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的世界观,已经受到了第一次剧烈的冲击。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当列车抵达京师,当他们被一辆辆马车,直接拉到京郊西山,最终被带进那座烟囱林立的皇家纺织总厂时。
所有人都被震撼得失语了。
他们站在厂房巨大的铁门前,仰望着那如同神殿般宏伟的建筑。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的味道和一股灼热的金属气息。
当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那排山倒海般的轰鸣声,如同实质的音浪,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三百名江南最顶尖的工匠,集体石化。
他们看到了什么?
那不是厂房。
那是一片由钢铁铸就的森林!
数千台他们从未见过的、结构复杂到极点的蒸汽织布机,整齐地排列着,望不到尽头。
无数的齿轮、连杆、传动轴,在巨大的蒸汽机主轴的带动下,同时起舞、轰鸣、咆哮!
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力量感,那种整齐划一的、冰冷的效率,让他们的灵魂都在颤抖。
他们看到,在工厂的另一头,洁白的棉花被送上传送带,经过一道道他们完全看不懂的工序——梳理、并条、纺纱。然后,这些棉纱被自动送上织布机。
“哐!哐!哐!”
飞梭化作了残影,织机卷动布匹的速度快得肉眼可见。
完美的、平整的、毫无瑕疵的布匹,如同瀑布一般,从机器的另一头,源源不断地被生产出来,自动卷成布卷。
效率之高,匪夷所思。
一个在松江府被称为“织圣”的老织工,他以一手“寸锦寸金”的绝活闻名。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他一生建立起来的,关于“技术”、“手艺”、“经验”的骄傲与信仰,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不知疲倦的钢铁,砸得粉碎。
他终于痛苦而清晰地认识到。
这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
这不是官府的打压,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妖术。
这是一个全新的,他们无法理解的时代。
用一种他们无法抗拒的方式,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