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风裹着枯叶,在陈家小院的土墙外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宋茜蹲在井边,吃力地搓洗着一大盆脏衣服,刺骨的井水浸得她手指通红发僵,指关节泛着青白。流产后的这些日子,她就没歇过一天,张仙凤的辱骂像家常便饭,家里所有的重活累活都压在她身上,原本就虚弱的身子,如今更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颧骨高高凸起,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只有偶尔咳嗽时,才能看出她还有一丝生气。
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宋茜忍不住弯下腰,双手紧紧捂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呛了出来。小腹的隐痛还没散去,咳嗽牵动着伤口,疼得她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她想站起身喘口气,可双腿发软,差点栽倒在井边。
“嫂子!”秀红快步跑过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眼里满是心疼,“你别洗了,这些衣服我来洗,你快回屋歇歇吧!”
宋茜摆了摆手,喘着气说:“没事,我能行。娘要是看到我歇着,又要骂我了。”
“可你身体这么差,再这么下去,会垮的!”秀红急得快哭了,伸手去抢宋茜手里的衣服,“我来洗,娘要骂就骂我!”
“别傻了。”宋茜轻轻推开她,“娘本来就看你不顺眼,你再替我干活,她只会更疼你。我没事,真的,洗完这盆就去歇着。”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温柔的女声:“娘,我来看您了。”
宋茜和秀红都愣住了,抬头望去,只见秀梅提着一个布包,站在院门口,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脸上带着几分憔悴,却比出嫁时丰润了些——自从生了儿子,刘家对她确实好了不少,至少能吃饱穿暖了。
张仙凤听到声音,从屋里快步走出来,脸上瞬间堆满了褶子笑,语气亲热得不像话:“秀梅!你怎么来了?快进屋坐!路上累不累?我那乖外孙孙呢?怎么没带来让我抱抱?”
“孩子还小,路上风大,我没敢带过来。”秀梅走进院子,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宋茜身上,看到她瘦得脱形、脸色惨白的样子,心里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才几个月没见,宋茜会变成这副模样。以前的宋茜,虽然不算丰润,却也面色红润,眼神坚定,可现在,她像一株被霜打过的枯草,毫无生机,连站都站不稳。
“嫂子……”秀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快步走到宋茜身边,想扶她起来,“你怎么在这儿洗衣服?这么冷的天,你的身体怎么能受得住?”
宋茜抬起头,看到秀梅,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黯淡下去,勉强笑了笑:“秀梅,你来了。我没事,就是洗点衣服。”
张仙凤在一旁插话,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却又刻意掩饰着对宋茜的刻薄:“她就是闲不住,让她歇着她不歇,非要找点活干。你别管她,快进屋坐,娘给你沏茶。”
秀梅没动,只是紧紧盯着宋茜的脸,看到她眼底的疲惫和绝望,看到她干裂的嘴唇和苍白的脸色,心里疼得厉害。她知道,宋茜变成这样,肯定和流产有关,也肯定少不了张仙凤的磋磨。
“娘,我先扶嫂子回屋歇着。”秀梅没理会张仙凤的话,伸手扶起宋茜,转头对秀红说,“秀红,剩下的衣服你先别洗,等我回来再说。”
宋茜想拒绝,可身体实在虚弱,被秀梅一扶,便顺着她的力气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地跟着她往屋里走。张仙凤撇了撇嘴,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不高兴——秀梅现在是刘家的功臣,她可不敢得罪。
回到屋里,秀梅把宋茜扶到炕边坐下,给她盖好薄被,然后从带来的布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红糖和一小包人参片,还有几个白煮蛋。
“嫂子,这些都是我给你带的。”秀梅把油纸包递给宋茜,声音温柔,“红糖是补气血的,人参片你每天泡一点水喝,能补补身子,还有这几个鸡蛋,你趁热吃了。”
宋茜看着这些东西,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流产后,她别说人参片和鸡蛋了,就连一顿饱饭都难得吃上。张仙凤每天只给她吃些粗粮和剩菜,根本不管她的身体。这些在别人看来或许不算什么的东西,此刻在她眼里,却比黄金还要珍贵。
“秀梅,我不能要……”宋茜哽咽着说,“这些东西太贵重了,你在刘家,也不容易,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
“嫂子,你就拿着吧。”秀梅按住她的手,眼里满是心疼,“我在刘家挺好的,娘现在对我很好,这些东西都是她让我带来的,说是给你补补身子。你流产后身体亏得厉害,要是再不补补,会落下病根的。”
其实,这些东西都是秀梅自己偷偷攒的。刘家虽然对她好了些,但也只是让她吃饱穿暖,人参片和红糖都是稀罕物,她是趁着李氏不注意,偷偷拿了家里的,又用自己攒的零花钱买了鸡蛋,特意带来给宋茜的。她知道宋茜的难处,也知道张仙凤不会真心对宋茜好,只能自己偷偷帮衬着。
“嫂子,我听说你流产了,心里一直惦记着你。”秀梅坐在炕边,轻声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怎么会摔倒呢?”
提到流产,宋茜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哽咽着,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那天娘让我去晒被子,我身子本来就虚,脚下一滑就摔倒了……孩子没了之后,娘就变了脸,天天骂我,让我干重活,也不给我抓药……”
秀梅听着,心里又疼又气。她知道张仙凤刻薄,可没想到她会这么狠心,宋茜刚流产,身体还没恢复,就这么磋磨她。“这个娘,真是太过分了!”秀梅咬着牙说,“嫂子,你别听她的,该歇就歇,别硬扛着,身体是自己的,要是垮了,谁也替不了你。”
“我也想歇,可我不敢。”宋茜摇了摇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我要是歇着,娘就会骂我是没用的废物,是不下蛋的鸡,有时候还会动手打我……秀梅,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痛苦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在这个家里,她没有可以倾诉的人,秀红还小,帮不了她多少,陈建业麻木不仁,张仙凤刻薄狠毒,她只能把所有的苦都咽在肚子里。现在秀梅来了,她终于可以找个人倾诉,把心里的苦都倒出来。
秀梅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难受,眼泪也掉了下来。她伸手抱住宋茜,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嫂子,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知道你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没能早点来看你。”
她想起自己出嫁前,宋茜对她的好,教她认字、绣花,在她被张仙凤逼婚时,拼尽全力想救她。可她嫁入刘家后,因为生儿子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又被李氏看得紧,根本没机会回娘家,直到最近李氏心情好,才允许她回来看看。
“嫂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秀梅擦干眼泪,看着宋茜,眼神坚定,“不管娘怎么对你,你都不能放弃自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有把身体调理好,才能有机会离开这里,才能保护自己,保护秀红。”
她从布包里掏出一些钱,塞到宋茜手里:“这是我攒的一点私房钱,你拿着,偷偷去镇上抓点药,好好调理身体。别让娘知道了,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宋茜看着手里的钱,又看了看秀梅,眼泪掉得更凶了。在这个冰冷的家里,只有秀红和秀梅还真心关心她,还把她当成亲人。“秀梅,谢谢你。”她哽咽着说,“你对我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嫂子,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秀梅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以前你那么照顾我,现在我帮你是应该的。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你妹妹,要是受了委屈,就托人给我捎信,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
她顿了顿,又说:“还有秀兰,我前几天托人给她捎了信,她回信说在赵家过得还行,就是赵老三的娘有点刻薄,不过她没再被打了。我让她好好照顾自己,有机会就回来看你。”
提到秀兰,宋茜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些。“那就好,只要她没事就好。”她轻声说,“我一直担心她,怕她在赵家受委屈。”
“你放心吧,秀兰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秀梅说,“她现在还在偷偷绣花,托人把绣好的手帕卖了,攒了一点钱,说是以后想自己做点小生意。”
宋茜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欣慰。她就知道,秀兰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垮的。
两人聊了很久,聊起以前在娘家的日子,聊起秀红的学习,聊起秀兰的近况,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温暖起来。宋茜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的绝望,多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没过多久,张仙凤就来催了:“秀梅,时候不早了,刘家那边还等着呢,你该回去了。”
秀梅无奈,只好起身告辞。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宋茜,叮嘱道:“嫂子,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药,别再硬扛了。我会常来看你的。”
宋茜点了点头,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你路上小心点,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秀梅转身走出屋,秀红送她到院门口。张仙凤一路陪着笑脸,把她送到村口,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有空常回来看看,别忘了娘,别忘了你哥。”
秀梅敷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她知道,张仙凤心里只有儿子和彩礼,根本没把她和宋茜、秀兰放在心上。她回头望了一眼陈家的方向,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挣钱,等有能力了,就把宋茜和秀红接出来,让她们摆脱张仙凤的控制,过上好日子。
宋茜坐在炕上,手里紧紧攥着秀梅给她的钱和补品,眼泪无声地流淌着。秀梅的到来,像一缕暖阳,照进了她灰暗的生活,给了她一丝温暖和希望。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为了秀红,为了秀兰,为了秀梅的关心,也为了自己,她必须好好活下去,调理好身体,等待机会,摆脱这个冰冷的牢笼。
她拿起一块红糖,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温暖了她冰凉的身体,也温暖了她绝望的心。她又拿起一小片人参,放进嘴里嚼了嚼,微苦的味道过后,是淡淡的回甘。
她暗暗发誓:张仙凤,陈建业,你们欠我的,我一定会讨回来。我会好好活下去,会让秀红好好读书、学手艺,会等着秀兰回来,我们一起,为自己活一次,为所有被命运捉弄的女人,闯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窗外的风还在刮着,秋意越来越浓,可宋茜的心里,却燃烧着一丝微弱却坚定的火苗。那火苗,是秀梅带来的温暖,是对未来的期盼,是永不放弃的决心。她知道,前路依旧艰难,依旧充满了未知和危险,但只要她不放弃,就一定能等到春暖花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