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院角的枯草刚冒出一点嫩黄,就被一场倒春寒冻得蔫蔫的。宋茜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蹲在院子里搓洗衣裳,刺骨的井水浸得她手指通红发僵,咳嗽的老毛病还没好利索,时不时要停下来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的痒意。
秀红蹲在她身边,帮着递皂角,眼神时不时瞟向屋里——那里藏着宋茜偷偷留下来的几本旧书,是她嫁过来时从娘家带来的,书页都卷了边,却被宋茜宝贝似的收着。自从秀兰嫁后,宋茜就更坚定了要教秀红认字的心思,她总说:“女孩子多学点东西,心里有底,以后才能有出路,不至于被人随便拿捏。”
除了秀红,村里还有两个小姑娘常来陈家串门——秀菊和秀晴。秀菊比秀红大一岁,家里兄弟多,爹娘总说“丫头片子迟早是外人”,让她早早辍学在家干活;秀晴才十一岁,娘已经在跟媒婆打听人家,想等她再大些就嫁出去,换点彩礼给哥哥盖房。两个姑娘看着秀红能跟着宋茜认字、绣花,心里羡慕得不行,时不时就找借口跑过来,悄悄跟着学。
这天下午,张仙凤去邻村走亲戚,家里难得清静。宋茜把院里的活计忙活完,就把秀红、秀菊、秀晴叫进屋里,从床底下的木箱里掏出那几本旧书和半截铅笔头。“今天咱们学写自己的名字,”宋茜把书摊在炕桌上,指着上面的字,“先看我写,你们跟着学。”
屋里光线昏暗,宋茜点了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三个小姑娘凑在炕桌前,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得格外认真。宋茜先在纸上写下“宋茜”两个字,笔画工整,然后又分别写下“秀红”“秀菊”“秀晴”。“跟着我念,”她轻声说,“宋——茜,秀——红,秀——菊,秀——晴。”
“宋——茜,秀——红,秀——菊,秀——晴。”三个小姑娘跟着念,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新奇和渴望。她们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能写在纸上,能被这样郑重地念出来。
宋茜手把手地教她们握笔,秀红的手还很嫩,握笔的姿势有些笨拙,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秀菊学得最快,没过一会儿,就能勉强写出自己的名字了,她看着纸上的“秀菊”两个字,眼里满是欢喜:“嫂子,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我真的会写了!”
秀晴年纪最小,学得慢一些,急得鼻尖冒汗,宋茜耐心地一遍遍教她:“别急,一笔一划来,先写‘秀’,左边是‘禾’,右边是‘乃’,慢慢写。”
三个小姑娘学得入了迷,连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都没察觉。宋茜看着她们专注的样子,心里既欣慰又酸涩。她们都是聪明伶俐的孩子,本该有机会读书识字,却因为生在这样的家庭,生在这样的时代,只能早早地被安排好命运,要么在家干活,要么等着嫁人换彩礼。
“你们要记住,”宋茜停下笔,看着三个小姑娘,语气严肃而认真,“认字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让你们心里有数。以后不管是嫁人,还是干活,遇到事情能自己算算账,能看懂别人写的字,不至于被人骗了都不知道。多学点东西,以后才能有选择的出路,不用一辈子被别人摆布。”
秀菊点点头,眼里满是坚定:“嫂子,我懂了。我以后要好好学,学好了认字,我就去镇上找活干,不用在家天天被我娘骂,不用早早嫁人。”
秀晴也跟着说:“我也好好学,我不想嫁给不认识的人,我想跟嫂子学绣花,学认字,以后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秀红紧紧攥着铅笔头,看着宋茜:“嫂子,我会一直跟着你学,等我学好了,我就去接姐姐回来,我们一起靠自己的手艺过日子。”
宋茜看着她们眼里的光,心里一阵暖流。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偷偷跟着村里的先生学认字,娘虽然不赞同,却也没拦着。她一直觉得,女孩子不该只围着灶台和家庭转,不该把嫁人当成唯一的出路。现在,她能把自己知道的东西教给这些小姑娘,能给她们一点希望,就算再辛苦,也值得。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张仙凤的脚步声,伴随着她大嗓门的说话声:“我跟你们说,秀梅生了儿子就是不一样,刘家现在对她别提多好了,连带着我都跟着沾光……”
三个小姑娘吓得一哆嗦,秀菊和秀晴赶紧把手里的铅笔和纸藏到身后,脸上露出了慌乱的神色。宋茜也心里一紧,赶紧把桌上的书合上,想往床底下塞。
可已经晚了,张仙凤一推开门,就看到四个女人凑在炕桌前,桌上还摊着书和纸,顿时脸色就沉了下来。“你们在干什么?”她快步走进屋里,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三个小姑娘,最后落在宋茜身上。
“娘,我们……我们在写字。”秀红小声说,声音带着害怕。
“写字?”张仙凤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指着宋茜的鼻子骂道,“宋茜!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教这些丫头片子学那些没用的东西!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宋茜站起身,挡在三个小姑娘身前,语气平静地说:“娘,让她们认点字没什么不好的,多学点东西,以后能有出路。”
“出路?”张仙凤嗤笑一声,语气刻薄,“女孩子家的出路就是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认那些字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能换彩礼?我看你就是被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冲昏了头,想教坏这些孩子!”
她转向秀菊和秀晴,脸色凶狠:“你们两个,赶紧回自己家去!以后不准再来我们家,不准跟着宋茜学这些没用的东西!不然我就去找你们爹娘,让他们好好教训你们!”
秀菊和秀晴吓得浑身发抖,不敢说话,低着头就想往外跑,被宋茜拦住了:“娘,跟她们没关系,是我要教她们的,你别吓着孩子。”
“你还敢护着她们?”张仙凤气得浑身发抖,“我告诉你,宋茜,我们陈家不需要你这样的媳妇,教着女儿们不务正业!女孩子家心野了,就嫁不出去了,谁给她们兄弟娶媳妇?你安的什么心?”
她一把夺过宋茜手里的书,翻了翻,眼里满是厌恶:“这些破书,留着也是祸害!”说完,她就拿着书往灶房跑。
“娘,你别烧!”宋茜赶紧追了上去,“那些书是我唯一的念想,你别烧!”
“念想?我看是祸根!”张仙凤把书扔进灶膛里,灶膛里还有没熄灭的炭火,瞬间就燃起了火苗,书页被火舌舔舐着,发出“噼啪”的声响,黑色的灰烬随着烟雾飘了出来,像破碎的梦想。
“不要!”宋茜想伸手去抢,被张仙凤一把推开,摔倒在地上。她看着那些书在火里燃烧,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那些书,是她娘家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是她在这个压抑的家里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是她想带给这些小姑娘希望的工具,现在,却被张仙凤一把火烧了。
秀红、秀菊、秀晴也跟着跑了过来,看着灶膛里燃烧的书,都哭了起来。秀菊哭着说:“婶子,你别烧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敢学了,你把书留下吧!”
“留下?留下让你们继续心野吗?”张仙凤瞪了她一眼,“我告诉你们,女孩子家就该安安分分地干活,等着嫁人,别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不然最后吃亏的还是你们自己!”
书很快就被烧光了,只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烬,飘在灶房里,呛得人直咳嗽。宋茜坐在地上,看着那些灰烬,心里满是绝望和愤怒。她知道,张仙凤烧的不仅仅是书,还有她的希望,还有这些小姑娘的未来。
张仙凤看着宋茜绝望的样子,心里没有丝毫愧疚,反而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我警告你,宋茜,以后不准再教秀红,还有村里的其他丫头认字!要是让我再发现一次,我就对你不客气!”
说完,她转身走出灶房,留下宋茜和三个小姑娘在灶房里哭泣。
秀红扶起宋茜,哭着说:“嫂子,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们,你的书才被烧了。”
宋茜擦干眼泪,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不怪你们,是我没用,保护不了你们,也保护不了这些书。”
她看着秀菊和秀晴,心里满是愧疚:“对不起,让你们受委屈了。你们先回去吧,以后……以后别再来了,免得被你们爹娘骂。”
秀菊和秀晴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陈家小院。她们知道,以后想再跟着宋茜学认字,是不可能了。可她们心里,却牢牢记住了宋茜说的话,记住了自己名字的写法,记住了知识能给她们带来希望。
宋茜和秀红回到屋里,屋里的油灯还亮着,桌上还放着她们写过字的纸。宋茜拿起一张纸,上面是秀红歪歪扭扭写的“秀红”两个字,还有秀菊和秀晴的名字。她看着这些字,心里渐渐有了一丝坚定。
就算书被烧了,就算张仙凤阻止,她也不能放弃。她可以教她们认自己记得的字,可以教她们绣花,教她们算账,教她们怎么保护自己。只要这些小姑娘心里有希望,只要她们不放弃,就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出路。
“秀红,”宋茜看着身边的妹妹,眼神坚定,“以后我们偷偷学,娘不在家的时候,我教你,你也可以教村里其他想学的小姑娘。书没了,我们可以用树枝在地上写,用烧黑的木炭在纸上写。只要我们不放弃,就一定能学到东西。”
秀红看着宋茜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擦干眼泪:“嫂子,我听你的。就算娘阻止,我也要好好学,我要变得强大,以后保护你,保护姐姐,保护所有像我们一样的女孩子。”
宋茜摸了摸她的头,眼里满是欣慰。她知道,前路依旧艰难,张仙凤的封建思想、村里人的流言蜚语、重男轻女的社会环境,都是她们要面对的困难。可她不害怕了,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秀红,还有秀菊、秀晴,还有村里其他渴望知识、渴望改变命运的女孩子。
窗外的风还在刮着,春寒依旧刺骨,可宋茜的心里,却燃烧着一丝微弱却坚定的火苗。她知道,只要这火苗不熄灭,就一定能照亮她们前行的路,就一定能打破那该死的枷锁,让这些女孩子,都能有机会为自己活一次,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出路。
她拿起半截铅笔头,在纸上写下了一个“人”字,笔画简单,却充满了力量。她指着那个字,对秀红说:“你看,这是‘人’字,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该有自己的尊严,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人生。我们要像这个‘人’字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不被别人摆布,不向命运低头。”
秀红看着那个“人”字,又看了看宋茜,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她知道,嫂子说的是对的,她们一定会做到的。就算书被烧了,就算前路布满荆棘,她们也会一直坚持下去,为了自己,为了姐姐,为了所有被命运束缚的女孩子,闯出一条不一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