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将至,渭南城内书声琅琅,士子们焚膏继晷,只为一朝金榜题名。
陶望三亦不例外。
自借居姜侍郎荒宅以来,他白日读书,夜与二女相伴,心境澄明,文思泉涌。
然他素有侠骨,不甘只作章句之儒,常思以文章济世,匡扶正道。
这一日,秋雨淅沥,庭中落叶纷飞。
陶望三独坐厅堂,烛火摇曳,心头积郁已久的愤懑,终于喷薄而出。
他铺开素笺,挥毫疾书,作《策论·时弊六事》。
文中痛陈官场贪墨成风,权贵子弟倚势横行,科举舞弊屡禁不止,赋税苛重民不聊生。
更直指朝中某权臣,结党营私,卖官鬻爵,其门生故吏遍布州县,如蚁附膻,百姓哀号而不得申冤。
字字如刀,句句如矢。
他写道:“今之仕途,非才德之阶,实权门之市井;今之法度,非百姓之盾,乃豪强之私器。”
又言:“官吏视民如草芥,而民望官如虎狼,上下离心,国将不国!”
文末,他借古讽今,引用前朝覆灭之例,警示若不改弦更张,恐有倾覆之危。
写罢掷笔,陶望三长叹一声,只觉胸中块垒尽消,豪情万丈。
他将此文誊抄数份,悬于厅中,供往来友人品评,更自诩:“此文若传于朝堂,或可惊醒梦中人!”
岂料,祸由此生。
次日午后,一名路过的衙役因避雨暂入宅院。
他本无意窥探,却被厅中悬挂的策论吸引。
粗通文墨的他虽不解深意,却知此等言辞激烈之文,必惹大祸,便悄悄抄录全文,连夜上报上司。
不出三日,此文便落入那位被直指其名的权臣之手。
权臣阅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一介布衣,竟敢诽谤朝政,图谋不轨!此等狂生,留之必为后患!”
当即密令地方官府,以“妖言惑众,煽动民心”之罪,缉拿陶望三归案。
那一夜,风雨如晦,电闪雷鸣。
狂风卷起残叶,拍打着窗棂,仿佛天地同悲。
更鼓刚响三声,宅院外骤然传来马蹄声,与铁链碰撞之声。
数十名衙役手持火把,破门而入,刀光映照着狰狞的面孔。
“奉上命,缉拿逆犯陶望三!”
为首的差官厉声喝道。
陶望三惊起,尚未披衣,已被数人按倒在地,反剪双手,五花大绑。
他怒目圆睁,高声辩解:“我所言皆为实情,何罪之有?!”
然而无人理会。
差役粗暴地将他拖出厅堂,推上囚车。
临行前,他猛然回头,望向那座曾予他安宁的宅院。
只见廊下立着两道纤弱身影,小谢与秋容。
她们披着素纱,在风雨中瑟瑟发抖,泪眼朦胧,却无法踏出一步。
阳世律法森严,鬼魂不得近身公差,更遑论阻拦官命。
“望三哥!”
小谢撕心裂肺地哭喊,想要冲上前去,却被一道无形屏障阻隔,踉跄跌倒。
她挣扎着爬起,指尖几乎触到囚车边缘,却终究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陶望三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声低唤:“保重……”
话音未落,囚车已疾驰而去,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宅院霎时陷入死寂。
风停了,雨也渐渐小了,唯余檐下滴水声,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小谢跪倒在院中,仰面朝天,任冷雨浇透魂体。
她双掌合十,泣不成声:“天公在上!
若您尚存一丝仁心,请救他出来!
我愿折寿百年,换他平安!
若需千岁魂魄为祭,我也甘之如饴!”
她一遍遍叩首,额角渗出血痕,却浑然不觉。
秋容立于阶前,望着昔日嬉笑灵动的小谢,如今形如槁木,心如刀绞。
但她深知,悲泣无济于事。
她强抑悲痛,扶起小谢,沉声道:“人世官非,非我等鬼魂可解。
然他待我们如人,教我们识字读书,视我们如知己。
今日他蒙冤入狱,我们岂能坐视?”
她忽然想起,昔日曾听闻城外深山有一田道士,虽胆小怯懦,却是正统道门出身,通晓阴阳符箓,或可相助。
“走!我们去寻他!”
二女化作两缕轻烟,穿林越岭,直奔山中道观。
夜半叩门,田道士披衣而出,见是两名女鬼,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
“鬼、鬼魂不得擅入阳人居所!速速退去,否则遭天雷劈顶!”
小谢扑通跪地,哭求道:“道长若不救我郎君,我便自焚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言罢,竟真朝观中火炉扑去。
“住手!”
田道士大惊,急忙掐诀念咒,一道金光将小谢弹开。
他喘息未定,见二女神色决绝,知不可强拒,只得长叹:
“罢了罢了!鬼魂涉阳事,必遭反噬,你们可想清楚了?”
秋容正色道:“我们本已无生,唯愿他活。若能救他一命,纵使魂飞魄散,亦无怨恨。”
田道士动容,终点头应允。
他取出黄符三道,一道贴于陶望三心口,可避刑具阴毒之气;
一道焚于狱中,可令其神志清明,不被魇镇所惑;
最后一道交予二女,可令她们短暂显形,为陶送食。
“记住,每夜子时,以阴气化食,徐徐注入其口。
切勿现身太久,否则阳气反噬,魂体受损。”
自此,小谢每夜潜入大牢,化一碗清粥为阴露,缓缓渡入陶望三口中。
起初,陶望三只觉每至半夜,腹中便有暖流涌动,精神渐复,以为是心志坚毅所致。
直至某夜,他恍惚间见一女子立于牢笼之外,面容凄楚,正是小谢。
“是你……在救我?”
他颤声问道。
小谢含泪点头:“望三哥,是我。你写的策论,害了你,却也救了别人。”
原来,秋容趁夜潜入官府密室,窥见卷宗。
她发现,陶望三被诬陷的“春花案”实为冤案。
那婢女春花并非与陶私通被杀,而是姜侍郎为侵吞其主家遗产,暗中下毒灭口,反嫁祸于陶。
更有账册为证,记录了姜侍郎多年贪墨之行。
秋容将此秘辛告知田道士,三人共谋翻案之策。
田道士道:“唯有让真相反转于公堂之上,方能救他。但需一人代为鸣冤,且证据确凿。”
小谢毅然道:“我去!我可附身于人,代为陈情!”
田道士摇头:“附身极险,且需洁净之体。城东郝家女,心地纯善,或可一试。”
一场惊心动魄的营救,正在暗夜中悄然铺展。
陶望三虽身陷囹圄,却因二女不离不弃,心火未灭。
他于狱中默诵诗书,静待天光。
他不知,一场由诗文掀起的风暴,终将撕开黑暗的帷幕,让真相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