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为何要如此不遗余力地支持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查理一世?甚至不惜以真金白银,去浇灌一片与他看似毫无瓜葛的土地上的战火?
答案绝非出于国际主义精神,亦非对斯图亚特王朝的偏爱。
其最深沉、最冷酷,也最无奈的核心目的,只有一个:竭尽全力,延后乃至扼杀那场将首先在英国爆发的工业革命。
至少,绝不能让它成为这场生产力巨变的唯一赢家,独占未来数百年的气运。
这听来似乎是在逆天而行,阻碍人类文明的进程。
但坐在紫禁城的御座上,朱由检所思考的,从来不是抽象的人类福祉,而是他脚下这片实实在在的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亿万大明子民。
因为大明,或者说大明的筋骨与魂魄,还没有准备好。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当西方的铁甲舰裹挟着工业革命的伟力叩开国门时,一个古老的文明将经历何等惨烈与屈辱的百年沉沦。
那不仅仅是军事的失败,更是整个经济体系、社会结构乃至文化自信的全面崩塌。
朱由检不是神,也并非全知全能的科学家。
他只是一个被命运抛到这个位置的普通人,一个见识过未来洪流方向的凡人。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既无能力,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将大明这个古老的农耕文明整体拖入工业时代。
为何?
明明他已不遗余力,引进了无数西洋技术、典籍乃至工匠,为何依旧步履维艰?
答案在于,他要对抗的,是一整套历经千年锻造,已深入帝国血脉骨髓的文明惯性。
这个以精耕细作、宗法伦理和科举取士为核心构建的超稳定结构,其运作逻辑与工业文明所需的体系截然不同,甚至在某些层面格格不入。
如何能在短短十几年内,让它准备好去拥抱一个需要标准化、精确化、规模化以及颠覆性创新的时代?
宋应星、方以智、王徵、孙元化……他们无疑是大明这个时代所能孕育出的最顶尖的头脑,是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
然而,我们必须残酷地承认一个事实:他们的成就,更多是集前代之大成,或在既有框架内的卓越应用与改进。
他们可曾创造出如“万有引力”、“微积分”这般从零到一、开宗立派的全新概念体系?他们是否完成过如“蒸汽机”那般,从无到有、纯粹基于原理的原始发明?
答案令人叹息。
若非朱由检凭借超越时代的视野,不惜重金从欧陆“买”来知识,大明至今或许仍不知“大气压强”为何物,不知“真空”意味着什么。
然而,这些被“投喂”的知识,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激起涟漪,却远未能掀翻那口禁锢民族思维的千年巨缸。
宋应星等人无疑是天才,他们能极快地消化这些新知,并造出诸如水泵、精密器械等利国利民的实物。
但悲剧在于,他们大多止步于 “应用”与“验证” 的层面。他们看到了现象,制造了器物,却未能从中抽象出普世的物理定律,未能构建起系统的科学理论,更未能由此生发出一种全新的、以数学和实验为基石的认识世界的方法。
他们用旧时代的思维,驾驭着来自未来的知识碎片。
知其然,却未必深究其所以然;精于技,却未能开创其道。
这便是文明转型最艰难的坎:技术的引进可以强制,器物可以仿造,但支撑这一切的科学思想、哲学基础与社会结构的革命,却需要一场从灵魂深处开始的、缓慢而痛苦的蜕变。
朱由检立于乾清宫的巨大的寰宇图前,目光死死锁住那片悬于海外的英伦三岛。
殿内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一如他内心光明与阴暗的搏斗。
一个冷酷的、不容置疑的结论,在他心中轰然落定:
他必须成为那个扼住时代咽喉的“罪人”。
他看得无比清晰,那条通往工业革命、通往西方主宰未来数百年的道路,其起点,正是伦敦威斯敏斯特宫里,那帮与国王抗争的“逆臣”和下议院里喧嚣的“民主”呼声。
是那种权力分散、产权受保、资本敢于冒险的社会结构,才为技术的狂飙突进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他不能允许。绝不能。
“既然如此……那便由朕,来阻止这场洪流。”
一股混合着绝望与决绝的狠厉,在他眼中凝聚。
即便代价是延缓整个人类文明的进程,他也在所不惜。
在他心中,天平的这一端,是抽象的人类福祉;另一端,则是大明亿万子民能否免于百年沉沦的具体命运。
孰轻孰重,他别无选择。
科学,民主,工业革命……它们错了吗?
不,它们没有错。
它们是人类理性挣脱枷锁的呐喊,是文明迈向未知高度的阶梯。
错的是朱由检,是这个不合时宜地知晓了未来,却被困在龙椅上的大明皇帝。
那么,让脚下的百姓安居乐业,让这艘承载了亿万生灵的帝国巨舰避开历史的冰山,延续下去……这又错了吗?
不,这也没有错。这恰恰是他,作为崇祯皇帝,被赋予的、不容推卸的天命。
那么,为了一个“正确”的目标,而去阻止另一项可能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变革……这,究竟是对是错?
朱由检沉默了。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没有答案的悬崖边缘。
他明白所有的道理,像背诵教科书一样清晰。
他知道工业革命将释放出何等磅礴的生产力,也知道民主的萌芽如何一点点改变世界的模样。
这些“知道”像星辰一样在他脑中闪耀,却无法照亮他脚下泥泞的现实。
明白和知道,不能解决问题。
明白,无法填饱肚子;
知道,无法阻挡关外铁骑的马蹄;
道理,无法说服朝堂上那些抱着祖制如同抱着救命稻草的衮衮诸公。
他面前没有正确的路,只有一条路——那条能让最多的大明子民,在可见的未来,继续活下去的路。
即便这条路,需要他以自己的良知和后世的名声作为祭品,需要他亲手去延缓一个光辉时代的到来。
暖阁里,
朱由检将侍立的太监宫女屏退、此刻,这帝国权力的核心寂静得只能听见他自己沉重的呼吸,以及那在脑海中反复回荡、震耳欲聋的自我审判。
他牵动嘴角,发出一声近乎破碎的轻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浸透骨髓的冰凉与自嘲。
“我………”
他顿了顿,仿佛光是吐出这个字,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真是千古罪人啊…………”
这声低语,没有咆哮的激烈,却比任何咆哮都更显绝望。
它像一把钝刀,在他的良知上来回切割。
“后世的史书会如何书写自己?”
他茫然地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他们会说,一个名叫朱由检的皇帝,为了一姓之江山,一己之私欲,亲手熄灭了人类文明最耀眼的一束火种……他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受万世唾骂。”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他知道科学、理性与解放的洪流是何等伟力。
但他更知道,当这洪流以坚船利炮的形式冲向一个毫无准备的古老国度时,会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朕……别无选择。”
他试图为自己寻找一个支点,声音却虚弱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朕不能拿亿兆黎民的生死,去赌一个……一个虚无缥缈的‘人类福祉’。”
然而,“别无选择”就能洗刷这份罪孽吗?他知道,不能。
这份罪孽太沉重了,沉重到足以将整座紫禁城压垮。
而他,必须独自将其扛起,在无人理解的黑暗中,继续他“罪人”的征途。